那年冬天,這些事情發生過後很久,有天夜裡,布魯托爾到我這裡來,當時就我們兩個人,E區暫時空著,其他的看守都臨時重新分配任務了。那時珀西已經去了荊棘嶺。
「你過來。」布魯托爾壓著聲音,聽上去很滑稽,我不禁轉頭猛地盯著他。我剛從外面頂著夜裡的寒冷和雨夾雪過來,撣著大衣的肩膀處,準備把它掛起來。
「出什麼事了?」我問。
「沒有,」他說,「不過,我發現叮噹先生藏身的地方了。我是說它剛來的那會兒,德拉克羅瓦還沒接手它的時候。你想看看嗎?」
我當然想看了,於是就跟著他沿綠里走到了禁閉室。我們之前堆著的東西都放到了大廳里,布魯托爾顯然是利用這段暫時沒人進出的日子做了點大掃除。門開著,我看到裡面放著拖把桶。地板和綠里一樣是令人壓抑的暗色,正在逐漸變干。地板中央放著一把四腳梯,它通常是放在儲藏間里的,那裡正好也是州里死刑犯最後歇腳的地方。靠近梯子後面差不多是頂端的地方,有一條突出的擱板,修理工用它來放工具包,粉刷工則會用來擱漆桶。梯子上還有把手電筒,布魯托爾把它遞給了我。
「到上邊去,你比我矮,所以差不多得爬所有的階梯,不過我會抓住你雙腿的。」
「我的腿腳很怕癢,」我說著就往上爬去,「特別是膝蓋。」
「我會留心的。」
「好,」我說,「為了發現那隻耗子的老窩而把腿給摔斷了可划不來。」
「啊?」
「算了。」我的頭已經到了天花板中央的燈網下面,我感到梯子在身體的重壓下輕輕顫動。我還聽到外面寒風呼嘯。「抓緊我。」
「抓著呢,別擔心。」他緊抓著我的小腿,我又往上爬了一步。我的頭離開天花板不到一英尺了,能看到那些勤奮的蜘蛛在屋頂頂梁交叉的地方拉出的蜘蛛網。我拿手電筒四處照了照,沒發現任何值得我再冒險爬上去看的東西。
「不對,」布魯托爾說,「你看得太遠了,保羅,往左邊看,就在橫樑交錯的地方,看見沒?其中一條有點褪色了。」
「看見了。」
「往連接處照照。」
我照了照,立刻就瞧見了他想讓我看的東西。橫樑由木釘釘在一起,共有六處,有一個釘子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硬幣大小的黑洞。我看了看,扭頭困惑地瞧著布魯托爾。「那隻老鼠是小,」我說,「可有那麼小嗎?夥計,我覺得不像。」
「可它就是從這裡過去的,」布魯托爾說,「我能肯定。」
「我不明白你是怎麼肯定的。」
「再靠近點,別著急,我抱著呢,歇口氣。」
我照他的話做了,用左手摸索著,搭在另外一根橫樑上,感覺舒服了一些。外頭又是一陣狂風大作,空氣從那個洞里穿進來,直衝我的臉。我能聞到南方冬夜的凜冽氣息……還帶著點其他味道。
薄荷油的味道。
可別惹了叮噹先生,我能聽到德拉克羅瓦顫抖的聲音。我能聽到、也能感到那個法國佬把叮噹先生遞給我的時候我所感到的它的體溫。那只是一隻小老鼠,卻無疑比大多數動物都聰明,可還是一隻老鼠而已。別讓那壞蛋欺負我的老鼠,他曾這麼說,我也答應了;當走上綠里對他們而言不再是神話或假設,而是一種確實要身體力行的過程時,我最後總是會答應他們的。請把這封信寄給我二十年沒見的兄弟好嗎?我答應了;為我的靈魂念上十五遍聖母瑪利亞好嗎?我答應了;讓我死的時候用本名,把它刻在我的墓碑上好嗎?我答應了。這是為了讓他們好好走完這條路,讓他們能在綠里盡頭的電椅上神志清醒。當然,我沒法一一兌現所有的諾言,不過我答應了對德拉克羅瓦的承諾。對那個法國佬來說,他可是受了很大的罪。那壞蛋折磨德拉克羅瓦,狠狠地折磨了他。哦,我知道他的罪行,沒錯,可是當德拉克羅瓦跌入「電夥計」殘忍的懷抱中時,可沒人像他那麼遭罪的。
薄荷油的味道。
還有別的味道,就來自那個洞眼。
我用右手從胸部口袋裡拿出一支鋼筆,左手仍然抓住那條橫樑,不再擔心布魯托爾是否會不小心弄癢了我敏感的膝蓋。我一手旋開筆套,把筆尖戳進去,想把裡面的東西弄出來。裡面是小塊的木屑,明黃的顏色,然後我又聽到德拉克羅瓦的聲音了,這一次非常清楚,可能他的魂靈一直潛伏在這間屋子裡,就在我們周圍。威廉·沃頓也曾在這裡待過很久。
嗨,夥計們!這聲音說道,還帶著笑,帶著驚訝。這是那種忘卻、至少是暫時忘卻自己身處何地、命運將會如何的人的聲音。來瞧瞧叮噹先生多有能耐!
「老天……」我喃喃著,覺得風像是要把我擊倒了。
「你又發現了一片,是嗎?」布魯托爾問,「我發現了三四片。」
我爬了下來,用手電筒照著他寬大的、張開的手掌。手心裡有一些木頭碎片,就像給小精靈玩的抽桿棒。兩片是黃色的,和我發現的一樣,一片是綠色的,還有一片是紅色的。顏色不是漆上去的,而是用蠟筆塗的。
「哦,夥計,」我用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說,「哦,嘿,是那個線軸上的,是吧?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小時候可不像現在塊頭那麼大,」布魯托爾說,「我是在十五到十七歲之間猛長身體的,那之前還是個小個子。我第一次到學校去時,覺得自己小得像……呃,就像小老鼠,我猜你也會這麼說的,我那時可怕得要死,你知道我怎麼做的嗎?」
我搖搖頭。外面又是一陣狂風,橫樑間的蜘蛛網在氣流中搖蕩著,就像破爛的花邊。我從來沒有身處如此鬼魅的境地。正在那時,正當我們站在那裡低頭看那些從線軸上殘留下來的碎片時,我醍醐灌頂地意識到,為什麼自打約翰·柯菲走過綠里之後,我就沒法再干這活了。不管是不是由於抑鬱,反正我受不了再看著別人經過我的辦公室走向死亡,再多看一個都不行。
「我向媽媽要了一塊手帕,」布魯托爾說,「每當我想哭、覺得自己很渺小的時候,我就溜出去,聞聞她的香氣,然後就不覺得那麼糟糕了。」
「什麼?難道你認為,這隻老鼠是從塗了顏色的線軸上咬下一些碎片,來懷念德拉克羅瓦嗎?難道一隻老鼠——」
他抬頭仰望著。我覺得,有那麼一會兒,我看見了他眼裡噙著淚水,不過我想可能是我看錯了。「我什麼也沒說,保羅,不過我在上頭髮現了它們,而且和你一樣,我也聞到了薄荷油的味道——你也聞到的。這活我再也不能幹了。我決不再幹了。再看到有人坐上電椅,我會難受死的。星期一,我打算申請換到少管所去工作,如果能在下一次處刑前換掉就好了。如果換不了,我就辭職,回家種田。」
「除了種石頭,你還能種啥?」
「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我想我也會和你一塊去申請的。」
他凝望著我,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後,點了點頭,彷彿這事就這麼定了。狂風再次颳起,猛烈得橫樑吱呀響著往下沉,我們倆都不安地朝周圍的填充牆看看。我覺得,在那一刻,我們能聽到威廉·沃頓的聲音,不是那野小子比利,不是自第一天到區里來就是「野小子比利」的那傢伙的聲音,而是威廉·沃頓,他又是尖叫又是狂笑,說看到他死我們會爽死的,還說我們准忘不了他。這些話,他倒是說對了。
至於布魯托爾和我那天晚上在禁閉室里決意一起做的事,後來真成了。這好像是我們對著那些染色的小木屑許下的一個莊重的誓言。我們倆都沒再參與過處刑,約翰·柯菲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