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7

德拉克羅瓦的老鼠是上帝帶來的神秘物之一。那個夏天之前,我從沒在E區見過老鼠,那個秋天之後,我也再沒見過老鼠。就是那個秋天,在十月的一個炎熱的、電閃雷鳴的晚上,德拉克羅瓦在我們的陪伴下走了,走時的樣子令人無法形容,連我都不敢回想。德拉克羅瓦說,是他訓練了那隻老鼠,讓它以汽船威利 的身份在我們中間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不過,我認為情況其實恰恰相反。迪安·斯坦頓也認同我的觀點,布魯托爾也是。老鼠第一次出現時,他們倆都在那裡,正如布魯托爾所說,「那東西早就受過訓練,比那個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佬可聰明多了,那人還自以為是主人呢。」

迪安和我在辦公室里,正仔細檢查著上一年的記錄,準備給五次處決的見證人寫後續報告,還要為自一九二九年以來另外六次處決的後續報告寫後續報告。我們主要想知道的就是一件事:他們對我們提供的服務是否滿意?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怪異,但這可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作為納稅人,他們是我們的顧客,只不過很特殊。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他(她)願意在午夜出面觀看處決,準會有特殊的、迫切的原因,有特殊的需要,如果處決是一種合適的懲罰,那麼它就得讓人滿意。他們曾有過噩夢,處決的目的就是要向他們展示,讓他們明白,噩夢已經過去。也許這麼做還真有效,有時候真是這樣。

「嗨!」布魯托爾從門外喊著,他正在大廳最前頭的桌子前。「嗨,你們倆過來!」

迪安和我對視著,同樣警覺。我們覺得準是有人出事了,要麼是那個從俄克拉荷馬州來的印第安人(他叫阿倫·比特伯克,不過我們管他叫……酋長,照哈里·特韋立格的話講,叫羊乳酪酋長,因為哈里覺得,比特伯克聞起來就這個味兒),要麼就是那個被我們稱作總統的傢伙。不過布魯托爾笑了起來,於是我們趕緊去看發生了什麼。E區的笑聲就像教堂的一樣,是不正常的。

老嘟嘟是那時候推食品車的老犯人,他已經推著一車神氣的美食來過了。布魯托爾囤了一晚上的貨:三份三明治,兩瓶汽水,還有一些圓餡餅,一盤土豆沙拉(這肯定是嘟嘟從監獄廚房裡偷偷拿來的。對他而言,這有點太過分了)。布魯托爾面前是一本攤開的日誌,他居然沒把東西灑上去還真算奇蹟了。當然了,他才剛開始吃。

「什麼?」迪安問道,「這是什麼?」

「州議會準是鬆開了錢袋,今年要再雇個監獄看守了,」布魯托爾說著,還在笑。「瞧那邊。」

他指了指,我們看到了那隻老鼠。我也笑了起來,迪安也笑了。確實不由得人不笑,因為那老鼠的樣子就像一個得一刻鐘巡視一次的看守:這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看守正在確保不讓任何人逃跑或自殺。它在綠里上朝我們快步走來,腦袋轉來轉去,好像在監視著牢房,接著它還會往前一衝。實際上,儘管叫喊聲和笑聲不斷,但我們仍然聽到那兩個現押犯人正在打呼嚕,這就更滑稽了。

這純粹是一隻普通的棕色老鼠,除了似乎在巡視牢房的樣子。它甚至走進了一兩間牢房,敏捷地在低矮的鐵柵欄上跳躍著,我想,很多關押犯都會嫉妒它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犯人。當然了,囚犯們總是想逃出來的。

那隻老鼠沒有走進任何一間住人的牢房,它只挑空著的進。最後,它差不多走到我們站的地方,我一直等著它折回去,但是它沒回頭,它壓根不怕我們。

「老鼠這個樣子朝人走過來可不正常,」迪安說著,有點緊張。「也許它瘋了。」

「哦,老天,」布魯托爾說著,滿嘴的咸牛肉三明治。「這是只老鼠行家,是鼠人,你看它嘴角的白沫,是鼠人吧?」

「我根本看不到它的嘴巴。」迪安說,我們都笑了起來。我也看不到它的嘴巴,不過我能看到它那黑溜溜的小眼珠子,我覺得它們看上去並不瘋狂或躁動不安,而是充滿了好奇和智慧。我處死過人,處死過據說有著不死的靈魂的人,可是他們看上去比這隻老鼠蠢多了。

老鼠急匆匆地沿著綠里跑到離值班桌不到三英尺的地方……那桌子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特別,不過是那地方中學老師常用的桌子。老鼠就在那裡停下,把尾巴卷到爪子周圍,樣子就像老夫人整裙子一樣端莊。

我突然停住不笑了,剎那間,我感到一種滲入骨髓的寒意。我想說,我自己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誰都不願當眾說出會讓自己顯得荒誕滑稽的話——可事實上我知道。而如果我能把其他真相講出來,在這一點上也應該說真話: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老鼠,覺得自己根本不是看守,只是另一個被定了罪、判了刑的犯人。我依然拚命勇敢地仰望著桌子,那張桌子在那老鼠看來肯定足有幾英里高(就像我們總有一天要面對的上帝的審判席),而桌子後面端坐著聲音低沉、穿藍外套的巨人們。那些巨人不是用BB槍 射擊我們,就是用掃帚打我們,設陷阱害我們。當我們小心翼翼地爬過那個「勝利者」字樣,去啃小銅盤上的乳酪時,那些陷阱會讓我們把脊樑摔斷。

值班桌旁沒有掃帚,但有一個滑輪拖把桶,拖把還放在絞乾架上;在和迪安一起坐下來處理那箱記錄前,我剛擦洗完那條綠色亞麻油地氈,打掃過所有六間牢房。我看到迪安準備抓起拖把揮一下。就在他手指剛接觸細細的木把手時,我碰了碰他的手腕,說:「隨它去吧。」

他聳聳肩,把手縮了回去。我覺得他和我一樣,並不真想用拖把去打它。

布魯托爾從咸牛肉三明治上撕下一角,放在桌子前,用兩個手指輕輕地夾著。老鼠仰望著,看上去非常興奮,好像很清楚地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許是的,我能看到它的鬍鬚抽搐著,鼻子扭動著。

「哦,布魯托爾,別!」迪安喊道,然後看看我,「別讓他這麼做,保羅!如果他要喂那該死的傢伙的話,我們就可以給所有四條腿的東西舉歡迎牌了。」

「我只是想看看它會怎麼做,」布魯托爾說,「是出於科學興趣。」他看著我,我畢竟是頭兒,就算在這種小事上。我想了想,聳聳肩,不管怎麼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其實,我也有點想看看它究竟會怎麼做。

嘿,它吃了,這是天性。畢竟是蕭條時期。不過它吃的樣子把我們迷住了。它靠近那一小塊三明治,繞著食物嗅來嗅去,然後像小狗玩遊戲似的端坐在三明治前,一把抓過來,把麵包掰開,取出肉。它表現得如此慎重和機警,就像人們在中意的飯館裡就著上好的烤牛肉大餐大快朵頤一樣。我從沒見過動物如此吃法,甚至連訓練有素的家狗都做不到。而且,它吃東西的過程中,眼睛始終沒離開我們。

「這隻老鼠要麼很聰明,要麼就是餓瘋了。」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是比特伯克,他已經醒了,此時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鐵欄邊,赤裸的身上只穿了條鬆鬆垮垮的拳擊短褲。他右手中指和食指關節間夾著一根自己卷的香煙,鐵灰色的頭髮編成辮子垂在肩膀上,肩部肌肉以前可能很健壯,現在卻開始松垮了。

「你們印第安人關於老鼠有什麼至理名言,酋長?」布魯托爾邊問邊看著老鼠吃東西。看到老鼠用前爪利落地抓住那點咸牛肉,並不時地把肉翻轉著,不時瞥上幾眼,似乎對那片肉充滿崇敬和欣賞,我們都被迷住了。

「沒有,」比特伯克說,「我曾聽說有個勇敢的人擁有一副他號稱是用老鼠皮做的手套,不過我可不信。」他笑了起來,好像這完全是個笑話,說完就離開了鐵欄。他再次躺了下去,床鋪隨之吱呀作響。

那彷彿是老鼠要離開的信號。它吃完了爪子里的東西,聞了聞剩下來的(基本上是塗了黃色芥末的麵包),然後回頭看看我們,好像要把我們的臉記住,沒準下次會再碰上。接著,它轉過身,沿來路匆匆地跑開了,這回可沒再去巡視牢房。它的匆忙讓我想到了《愛麗絲漫遊奇境》里的那隻兔子,不禁笑了起來。老鼠沒在禁閉室門口停留,就從門沿下消失了。禁閉室的牆是軟的,專門關押那些腦袋發軟的傢伙 。在不需要這間屋子發揮它應有功能的日子裡,我們就把清潔工具放在那裡,那裡還有一些書(大多是克萊倫斯·穆爾福德 寫的西部故事,只有一本書,它只在特殊情況下出借,上面的故事有很多插圖,裡面有波派、布魯托,甚至還有漢堡包魔王溫皮,他們輪流和奧列弗·奧伊爾 搞)。除了這些,還有幾樣美術用具,包括蠟筆,德拉克羅瓦後來拿它派了很好的用場。他已經不再給我們惹麻煩了,要知道,這是更早一些的事情。禁閉室里還有一件沒人想穿的外套,是白色的雙層帆布縫製的,背上有紐扣、搭袢,以及扣環。我們都知道該怎樣把問題兒童套進那件約束衣。這些迷路的孩子,他們一般不大做出暴力舉動,不過一旦做了,夥計,你可來不及扭轉局面。

布魯托爾伸手從書桌抽屜里拿出那個蒙著厚厚皮書套的本子,本子的封面上印著燙金的「訪客」二字。通常,這個本子會在抽屜里放上數月。當某個犯人有訪客時(除了律師或牧師外),他會到食堂外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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