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6

第二天早上,我在書桌上看到一張粉紅色的便箋紙,讓我儘快去監獄長辦公室一趟。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這裡有雖不成文卻很重要的遊戲規則,而我昨天有那麼一會兒沒有照規則辦事。於是,我盡量拖著不去。我想,這事就像我不願意為泌尿毛病去看醫生。我總覺得這種「非得把事情了了」的做法被高估了。

不管怎麼樣,我沒有趕緊去監獄長穆爾斯的辦公室,而是脫下羊毛制服,把衣服掛在椅背上,打開角落裡的電風扇(又是一樣發熱的東西)。接著,我坐下來,看布魯特斯留下的夜班記錄。沒什麼值得警惕的事情,德拉克羅瓦睡下後哭了一會兒(他常常這樣,更多是為自己哭,而不是為被他活活燒死的人,這我很肯定),接著他從雪茄盒裡拿出了叮噹先生,就是那隻老鼠,它就睡在盒子里。這讓德爾安靜了下來,餘下的夜晚他睡得像個嬰兒。叮噹先生很可能待在德拉克羅瓦的肚子上,尾巴捲起來蓋著爪子,眼睛一眨不眨。好像上帝認為德拉克羅瓦需要一個守護天使,卻又憑他的智慧認定,只有老鼠才能守護這位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耗子似的殺人犯朋友。當然,布魯托爾的記錄中並沒全部都寫。不過,我自己值過很多夜班,足以從字裡行間里看出額外的內容。這裡還有關於柯菲的簡短記錄:「他躺在那裡沒睡著,大多時候很安靜,間或有哭泣。我試著找些話題,但聽柯菲咕噥著回答了一些之後,我就放棄了。保羅和哈里可能運氣會好一些。」

「找些話題」其實是我們工作的核心。我當時還不清楚,但當我在德高望重這個又老又怪的歲數(我覺得對必須要承受衰老的人來說,所有很大的歲數都顯得有點古怪)開始回顧往事時,我才明白確實是這樣的,也明白了我當時為什麼會不清楚,因為這事太重大了,就像呼吸對於生命一樣關鍵。臨時工能否「找些話題」倒不重要,但是我、哈里、布魯托爾、還有迪安會不會找卻很關鍵……而這也是珀西·韋特莫爾之所以成為災難的原因之一。犯人恨他,看守恨他……大概所有人都恨他,除了和他有政治關係的人,除了他本人,也許(也只是也許罷了)還有他母親。他就像撒到結婚蛋糕里的一劑砒霜,我想,我當時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惹禍,他本人就是即將臨頭的事故。對我們其他人來說,我們會自嘲,說自己的職責不是看守犯人,而是當心理醫生。我們有些人到今天還會這麼自嘲,不過我們當時就明白如何「找些話題」……若沒有這些談話,要上「電夥計」的人遲早會瘋了的。

我在布魯托爾的記錄下面寫了幾句,讓他和約翰·柯菲談話,至少要試著這麼做,接著,我跳過去看柯蒂斯·安德森(監獄長的首席助理)留下的話。上面說,他(即安德森)正在等待著很快會到來的關於愛德華·德拉克羅瓦的DOE指示(這裡安德森拼錯了,那人的名字實際上是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DOE指的是處決日 。照柯蒂斯的留言,據確實可靠的消息,他聽說這個小個子法國佬要在萬聖節前不久上刑場,他覺得很可能是十月二十七日,而柯蒂斯·安德森的猜測也是很有根據的。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可能要迎來一個新房客,他叫威廉·沃頓。「他就是那種你會稱作『問題兒童』的人」,這段話柯蒂斯是用他那向右傾斜的字體寫的,不知怎麼的,他的筆跡總是有些拘謹。「他很狂野,也為此感到驕傲,大概是去年,他在整個州里流竄,終於癲狂之極,在一次攔路搶劫中,殺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孕婦,又在道口殺了第四個人,是州巡警。他只放過了一個修女和一個盲人。」讀到這裡,我笑了笑。「沃頓今年十九歲,右前臂上有『野小子比利』的刺青。我相信,你肯定會煽他一兩記耳光的,不過得小心點,這個人壓根不在乎。」他加了雙劃線,然後這樣結尾:「他也可能是常在附近出沒的人。他正在上訴,事實上他還未成年。」

一個瘋狂的孩子,正在上訴,就要來這裡了。哦,聽上去還真不錯。突然,天氣似乎更熱了,我也不能再拖延不去見監獄長穆爾斯了。

我任冷山看守期間有過三任監獄長,哈爾·穆爾斯是最後一任,也是最好的一任。他平易近人,誠實,直率,甚至缺乏柯蒂斯·安德森的基本才智,但他具備了政治技能,足以在那幾年艱難時期維持住自己的位置……他也很正直,經得住誘惑。他不會再提升了,但這樣似乎也不錯。他那時五十八歲,要不就是五十九歲,臉上的皺紋很深,像條警犬,大概就是波波·馬錢特很熟悉的那種。他滿頭白髮,雙手因為痙攣之類的原因顫抖著,不過他還是很強壯的。前一年,當一個監獄犯拿著一根由板條箱的板條削成的棍子向穆爾斯衝來時,他站在那裡,抓住那惡棍的手腕,一把折斷他的骨頭,發出了干樹枝著火後斷裂的聲音。那惡棍忘了所有的憤慨,跪倒在地上,尖聲叫娘。「我不是你娘,」穆爾斯用他很有修養的南方口音說道,「不過我要是的話,我會拎起裙子,用生你出來的傢伙朝你撒尿的。」

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立刻站了起來,我一擺手讓他坐回去,然後在他桌子對面坐下,先從他妻子說起……只不過在我們那裡,問候是與別處不同的。「你那漂亮妞怎樣了?」我就是這麼問的,好像梅琳達才十七芳齡,而不是六十二三歲了。我的關心是真誠的,她是那種我若有緣分自己也會愛上和迎娶的女人,但我也在乎讓他從該談的正事兒上分分心。

他深深嘆了口氣:「不太好,保羅,確實不太好。」

「頭痛更厲害了?」

「這禮拜只痛了一次,不過是最糟糕的一次,前天她基本上整天躺著,現在她右手乏力的情況更嚴重了——」他舉起自己那隻滿是肝色斑點的右手,我們兩人看著它在記事簿上顫抖了一陣子,接著他又把手放下了。我知道,他極其不願意說出上面這番話,而我寧願沒聽見。梅琳達的頭疼病是春天開始的,整個夏天醫生一直說這是「精神緊張引起的偏頭痛,」也許是因為擔心哈爾馬上要退休。我老婆曾告訴我,偏頭痛是年輕人的病,不是老年人常得的,到了梅琳達·穆爾斯的年紀,病情通常會好轉,而不是惡化。現在她的手又出現乏力癥狀,我看這可不像是精神緊張,而像是倒霉的中風。

「哈維斯特羅姆醫生想讓她去印第安諾拉住院,」穆爾斯說,「做點檢查,他的意思是拍X光片,誰知道還有什麼,她都怕死了。」他停住了,然後點點頭,「說實話,我也很害怕。」

「是啊,可你都看到她的情況了,」我說,「別再等了,如果真有什麼的話,X光能照出來的,沒準是他們可以治療的。」

「是的。」他應著。過了一會兒,我們的眼神對視了,並停在那裡。據我回想,這也是我們這次見面的唯一一次,那是一種袒露而徹底的相互理解,一切盡在不言中。沒錯,也許就是中風,也可能是惡性腦瘤,如果真是的話,印第安諾拉的醫生也差不多無能為力了。要知道,這是一九三二年,當時就算尿路感染之類相對簡單的病症,不是用磺胺類藥劑讓人噁心,就是忍痛熬著。

「謝謝你這麼關心,保羅,現在,讓我們談談有關珀西·韋特莫爾的事。」

「今天上午我接到州里的電話,」監獄長平靜地說,「電話里很生氣,我想你也能想像的,保羅。州長有如此的姻親關係,他沒法不感情用事,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他的妻子有個哥哥,哥哥有一個兒子,那人就是珀西·韋特莫爾。昨晚,珀西給他老爸打電話,而珀西的老爸又打給珀西的姑姑,還要我把下面的事情全講了嗎?」

「不用了,」我說,「珀西告發我,就像學校的孬種告訴老師,說他看見傑克和吉兒在衣帽間里親嘴。」

「沒錯,」穆爾斯應道,「差不多就這碼事。」

「你也知道,德拉克羅瓦進來的時候,在珀西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吧?」我問,「珀西還拿著他那該死的胡桃木警棍?」

「知道,不過——」

「你也知道他有時候是怎麼拿著它在監獄裡顯擺的,他純粹為了找樂子。他很卑鄙,又愚蠢。說實話,我都不知道還能忍他多久。」

我們彼此認識五年了,對於相處得好的人,這時間算長了,尤其是我們的一部分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我的意思是,他能理解我。倒不是說我會放棄,大蕭條正在監獄外頭徘徊,就像危險的罪犯,而且還不受我們掌管,不受牢獄控制。比我更能幹的人不是流落街頭,就是得逃票乘車。我知道自己算是幸運的,孩子們成年了,還有房貸,那兩百磅重的大理石塊,兩年前也終於不再是胸中塊壘。可人總得吃飯,還有老婆要養。而且,只要有能力,我們也習慣了給女兒和女婿寄上個二十塊錢(有時候即使一時沒錢,如果簡寫信流露出異常的窘迫,我們也設法寄去)。女婿是失業的中學教師,如果這樣的情況在那年頭還稱不上窘迫的話,窘迫這個詞也就沒啥意思了。因此,人們絕不會放棄像我這樣有穩定收入的工作……絕不會鐵著心冷冷地放棄的。不過那年秋天可沒那麼冷,外面的溫度不合季節地高,尿路感染在我體內肆虐,把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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