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靜動 第十四章 麗賽與斯科特(小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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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點十五分,麗賽心中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她至少有過兩次類似經驗。一次是她丈夫在英語系的招待會上倒下,她去博靈格林醫院看他的時候,另一次是他們坐飛機去納什維爾當天早上,也就是她摔碎漱口杯那天。而剛才大雷雨停止,燦爛的金色陽光從消散烏雲間透出時,她有了第三次預感。她跟阿曼達正在穀倉里斯科特的那間書房。麗賽翻查著斯科特那張「傻大個」桌子里的文件,目前為止找到最有趣的東西,是一捆春宮照,斯科特還寫了張便條紙貼在上面:誰寄給了我這些東西?

裝左輪手槍的鞋盒就放在未開機的電腦旁,盒子還蓋著,不過麗賽已經用指甲把膠帶劃開。阿曼達站在書房另一邊的小房間,裡面擺著斯科特的電視跟家庭影院音響組。麗賽咕噥著說斯科特什麼東西都隨便亂放,阿曼達則很納悶斯科特怎麼能從這團亂中找得到任何他要用的東西。

預感就是這時出現的。麗賽把正在翻找的桌子抽屜關上,坐到那張高背辦公椅上,閉上眼睛靜靜等著預感來找她。預感變成了一首歌。她聽見漢克·威廉斯用帶有鼻音的聲調愉快唱著:「再見,喬,我們得走了,哦嘜哦;我們得走了,將獨木舟劃向河口……」

「麗賽!」阿曼達從小房間喊道。斯科特以前常在小房間聽音樂,偶爾也會在這裡看錄像帶(其他時候都是半夜在客房裡看)。麗賽聽見普列特學院那位英語系教授的聲音——那地方離納什維爾只有六十英里遠。不算很遠呢,太太。

我想你該儘快到這兒一趟,米德教授在電話上說。你先生病了,恐怕病得很嚴重。

那首歌繼續唱著:「我的伊芳,甜美的女孩,哦嘜哦……」

「麗賽!」阿曼達喊得更大聲了。聽到這種聲音,誰會相信她八小時前還像個植物人般毫無知覺反應?

精靈在一夜間全部完成,麗賽心想,對,精靈。

約翰遜醫生覺得有必要動手術,手術名稱好像叫胸廓切開術。

麗賽心想,那些男孩從墨西哥回來了。他們回到了安納里,因為安納里是家鄉。

拜託告訴我,是哪些男孩?是黑白影片里那些男孩,是傑夫·布里吉和蒂摩西·巴坦斯,是「最後一場電影」里的男孩。

在那部電影里,時間永遠停在當下,他們也永遠保持年輕,麗賽心想,他們永遠年輕,而「獅子」山姆則是永遠會死。

「麗賽?」

麗賽睜開眼睛,看見大姐正站在小房間門口,眼神跟她的聲音一樣明亮。當然,她手裡拿著「最後一場電影」的錄像帶,那感覺就像……呃,就像回家一樣。那感覺就像回到家了,哦嘜哦。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是喝了池子里的水後才有的嗎?因為你有時候會將那個世界的東西帶回來這個世界?比如說你可以拿得起來或喝下去的東西?對,對,就是這樣。

「麗賽,親愛的,你還好吧?」

阿曼達如此衷心關懷,如此他媽的母性流露,跟她平常的本性實在相差太遠,麗賽覺得好不真實。「我很好,」她說,「只是讓眼睛休息一下。」

「我可以看看嗎?這是跟斯科特的那堆帶子一起發現的,大部分看起來都像垃圾,不過我以前一直很想看這片子卻沒機會,說不定能讓我輕鬆一點。」

「當然可以,」麗賽說,「不過我先告訴你,這卷帶子中間有一段空白。這帶子太舊了。」

阿曼達看著錄像帶盒背面。「傑夫·布里吉那時候還真年輕。」

「他當時是很年輕,不是嗎?」麗賽有氣無力地回答。

「而班·約翰遜死了……」阿曼達愣了一下,「我還是別看好了,如果你男朋……如果杜利來了,我們說不定會聽不見。」

麗賽打開鞋盒,取出手槍,指著通往樓下穀倉的樓梯口。「我把另一邊的門鎖上了,」她說,「所以只有這條路能上來,我會注意盯著的。」

「他大可以在下面的穀倉放火。」阿曼達緊張地說。

「他不會這麼做,把我燒熟有什麼好玩的?」再說,麗賽心想,我還可以去個地方。只要我嘴裡還有現在這股香甜滋味,我就能去那個地方,而且我也能輕鬆地帶你一起過去,阿曼達。雖然她吃了兩個大漢堡,喝了兩杯櫻桃果汁,但嘴裡那股香甜味道還在。

「呃,如果你確定我這樣不會打擾到你……」

「我看起來像在準備期末考嗎?你放心去看吧。」

於是阿曼達走回小房間。「希望還放得出來。」她聽起來像是剛發現一部手搖留聲機跟一沓古董唱片一樣興奮。

麗賽看著斯科特桌子的一堆抽屜,如果一個個慢慢看,可能只會浪費時間。她直覺認為這裡面找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抽屜、檔案櫃、電腦硬碟里應該都是些沒用的數據。噢,或許對那些只會在期刊上寫深奧文學批評的收藏家或學者(亦即瘋狂的遺稿狗仔們)來說,這些資料還算是個小寶藏吧;那些愛炫耀、認為自己受過高等教育的傻瓜,早就忘了書本與閱讀的本質,一定很想分析解釋這些數據,並在上面不斷添加自以為是的腳註。然而真正的寶藏不在這個穀倉里。斯科特·蘭登最令讀者著迷的創作——也就是人們在從洛杉磯到悉尼的飛機上讀、在醫院候診時讀、在暑假休閑時坐在門廊上讀的書——早就出版完了。在他死後一個月發行的那本《秘密珍珠》,就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

不,麗賽,有個聲音告訴她。她一開始以為是斯科特在說話,後來又覺得像漢克,但那又不是男人的聲音。是老媽在她腦中低語嗎?

我想他還希望我告訴你。這都是為了一個故事。

不是老媽,是阿曼達在講話。她們當時一起坐在石頭長凳上,看著那艘從未揚帆出航的「蜀葵」號。麗賽到現在才知道老媽跟大姐的聲音竟然這麼像。而且——

都是為了一個故事。是你的故事,麗賽的故事。

阿曼達真的這麼說嗎?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就像夢境,雖然麗賽無法完全確定,但她認為應該是這樣沒錯。

那件阿富汗毛衣也跟這一切有關,只是——

「只是斯科特喜歡叫它非洲大衣,」麗賽低沉地說,「他還說那是秘寶。不是迷寶或咪寶,而是秘寶。」

「麗賽?」阿曼達從小房間喊道,「你剛才說話了嗎?」

「我在自言自語,阿曼達。」

「自言自語可是有錢人的專利呢。」阿曼達說完後,小房間便只剩下電影配樂聲。麗賽似乎記得所有旋律,甚至連那幾處沙沙作響的不清楚的片段都沒忘。

斯科特,如果你留了個故事給我,放在哪裡了?我敢打賭,一定不在書房裡。穀倉里也沒有——那裡只有《艾克歸鄉》這種假秘寶。

這麼說也不完全正確。穀倉里至少有兩項獎勵:那把銀鏟子,以及放在不來梅那張床下的老媽柏木盒。盒子里還有塊歡喜巾。阿曼達說的會是這東西嗎?

麗賽覺得不是。那盒子里確實有個故事,不過是他們的故事:「斯科特與麗賽:兩人世界」。所以,她的故事是什麼?到底在哪裡?

說到這裡,那個發瘋的遺稿狗仔在哪裡?

他不在阿曼達家的電話錄音機上,也不在這房間的錄音機里。她只在房子的錄音機里發現一個留言,是艾斯頓副警長打來的。

「蘭登太太,這場暴風雨在鎮上造成不少破壞,尤其是南端部分,因此我們必須派人力支持,不過我或丹·貝克曼副警長會儘快回到你那裡。同時我要提醒你記得把門窗鎖好,別讓不認識的人進去。也就是說,就算外面下大雨,也別讓他們進去躲雨,了解嗎?還有,手機要隨身攜帶,如果發生緊急狀況,只要按下快速撥號鍵跟號碼1,就能直接聯絡上警長辦公室了。」

「很好,」阿曼達說,「這樣警方就能在我們的血幹掉前趕來,說不定DNA測試也能更快有結果呢。」

麗賽沒有回應這通留言。她一點都不想讓城堡郡警長辦公室來處理吉姆·杜利的事。在她看來,如果吉姆·杜利落網,搞不好會用她的開罐器割喉自殺。

穀倉辦公室的錄音機閃爍著燈號,在「已接收留言」的窗口裡有個數字1,不過麗賽按下「播放」鈕時,只聽見對方沉默了三秒鐘,然後輕輕吸了口氣,掛掉電話。一般人打錯電話時都會這樣,但她知道這不是打錯的。

不是打錯。是吉姆·杜利打來的。

麗賽靠在辦公椅上,一根手指撫摸著點二二手槍握把上的橡膠,然後把槍拿起來,拉開旋轉彈膛。這種動作只要重複幾次就熟練了。她裝上子彈,再把彈膛甩上,發出小小的咔噠聲。

在小房間里,阿曼達正因為電影的某個片段而笑著。麗賽也跟著微笑。她不相信斯科特完全策划了這一切;他連寫書都沒規划過呢(儘管有些作品內容相當複雜)。根據他的說法,預先策劃情節會剝奪寫作的樂趣。他還說對他而言,寫書就像在草叢中找出一條顏色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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