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靜動 第十章 麗賽對抗瘋子(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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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麗賽在地上爬行,腦中一直回蕩著這句詩。她一路慢慢往前爬,從「記憶角落」一路爬過她丈夫生前那間長長的工作室中央。她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恐怖的痕迹:那是從她的鼻子、嘴巴和血肉模糊的胸部流出的血。

這些血跡恐怕永遠洗不掉了,她心想,腦中又浮現出那句詩: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沒錯,這篇故事裡確實有個瘋子,不過她聽到的那個聲音,不是嗡嗡聲,不是隆隆聲,也不是沙沙聲。她聽到的只有自己的慘叫聲,因為吉姆·杜利拿起那把開罐器,像拿著醫療用放血器一樣從她左胸划過,她慘叫一聲之後便昏了過去。接著杜利又甩了幾耳光將她打醒,並抓起她的肩頭提醒她一件事,說完後放開手讓她倒回地上,然後不厭其煩地把她那件斷掉的胸罩扯掉,再幫她把上衣扣好,還在上面別了張紙條,以免她忘了他交代的事。其實那張紙條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她永遠也忘不了。

「你最好祈禱教授今晚八點會跟我聯絡,否則下次你會更慘。還有,夫人,你身上的傷口就自己處理吧,聽懂了嗎?要是你敢告訴任何人,我就宰了你。」她衣服上那張紙條還補充道:趕快把這件事了結了,這樣我們都會愉快一點。你的好朋友「扎克」敬上!

後來麗賽又昏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昏過去多久,只知道當她醒來時發現那件被扯爛的胸罩丟在垃圾筒里,那張紙條別在她的衣服上。衣服左胸口被血浸濕了一大片。她解開一兩顆紐扣,剛好可以把衣服掀開一點點。她略微瞄了胸口一眼,不由自主地哀號一聲,立刻撇開視線。傷口血肉模糊,比阿曼達自己拿刀割出來的傷口還要嚴重,甚至比她肚臍上的傷口還要慘不忍睹。那麼,有多痛呢……她只記得痛到難以形容,痛不欲生。

手銬已經拿掉了,杜利甚至還幫她倒了杯水。麗賽迫不及待把水一口喝乾。然後她試著站起來,可是兩腿抖得太厲害,根本撐不住。於是她只好在地上爬行,爬出吧台間,鮮血摻雜著汗水一路往下滴,把地毯都弄髒了(唉,反正她從來就沒喜歡過這片灰白色地毯,一蘸到什麼髒東西,看起來就很刺眼),頭髮黏在額頭上,滿臉都是幹掉的淚痕,鼻頭、嘴唇和下巴上全是凝固的血塊。

一開始她本來想爬向電話機。她心想,雖然杜利威脅她不準報警,而且堡景鎮警局的保護行動一開始就出了問題,不過她還是覺得可以打個電話給奶油呆瓜 副警長試試看。

接著,那句詩……

(與瘋狂對峙)

……又開始浮現在她腦海,而且她看到老媽那個柏木盒翻倒在地毯上,就在斯科特那張「傻大個」書桌和樓梯口中間的位置。柏木盒裡的東西撒了滿地,亂成一團。這時她突然明白,那個柏木盒,還有那些撒了一地的東西,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尤其是她現在看到的那個黃色的東西。那本紫色的鹿角旅店餐廳菜單捲成一團,而那張黃色的東西就蓋在上面。

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那是斯科特寫的一首詩中的一句。他寫的詩不多,而且幾乎從來沒有出版過——因為他說那些詩寫得不好,而且他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可是麗賽一直覺得那首詩寫得非常好,儘管她並不完全看得懂,甚至摸不透那首詩究竟在描寫什麼。她特別喜歡第一行,因為有時候你會聽到某些東西好像有著動靜,不是嗎?那些東西會崩塌,一層層的崩塌,露出一個洞。你可以從那個洞看到另一邊。或者有時,如果你不小心,甚至會陷進去。

小寶貝,靜動。你就快找到兔子洞了,所以,好好上緊發條吧。

一定是杜利把老媽那個柏木盒拿到工作室來的,因為他以為那裡面一定有他要的東西。這時她想到格德·埃倫·科爾,那個號稱「金毛小子」,或是「尋找小蒼蘭的瘋狂怪客」的傢伙。像杜利或格德·埃倫·科爾這種人,他們會認定任何東西一定和他們想要的扯得上關係,不是嗎?他們的夢魘,他們的恐懼,他們半夜靈光一現的天啟。

杜利究竟在想什麼?他以為柏木盒裡有什麼東西?斯科特手稿的秘密清單嗎(說不定是用密碼寫的)?天知道。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他把裡面的東西通通倒了出來,搞了半天卻發現什麼都沒有,全是些無聊的女人玩意兒(至少在他看來很無聊)。於是他就把蘭登的未亡人拖到工作室,趁她醒過來前先找個地方用手銬銬住她,水槽底下的水管正好派上用場。

麗賽慢慢爬,爬向那堆盒子里散落出來的東西,眼睛死盯著那張黃色編織方巾。她不知道是否能靠自己找到答案,她覺得好像不太可能,她腦子裡已經塞滿太多記憶。可是現在——

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好像是這樣。如果那片紫色簾幕終究要落下,那麼它也會發出同樣輕柔的沙沙聲嗎?如果是的話,她一點也不意外。剛開始時就像蜘蛛吐絲結網。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回想起太多東西了。

別再繼續了,麗賽,你沒有那種膽量。噓。

「噓你自己吧。」她嘶啞著聲音說。她胸部的傷口陣陣刺痛,熱得像火燒。斯科特的胸部也受過傷,現在輪到她了。她又想起那天晚上,斯科特從她家後院草坪那邊走上來,從那團陰影中走出。隔壁的狗布魯托吠個不停。斯科特舉起一隻手,那隻手簡直不像手了,只見一團血肉模糊,還有幾根看起來像手指的東西。斯科特告訴她那是血秘寶,是要送給她的。後來斯科特把那隻血肉模糊的手泡在水槽里,裡頭裝滿了稀釋的茶水。他告訴她那種東西是……

(保羅發明的)

……他哥哥教他做的。他告訴麗賽,蘭登家的人受傷之後,傷口癒合都很快,因為他們非癒合不可。過了一會兒,剛才那幕記憶中的景象又被另一幕取代了。她想到四個月後,她和斯科特坐在那棵「嗯嗯樹」下。斯科特告訴她,血整個噴出來,像一片血幕。麗賽問他,後來保羅有沒有把手浸在茶水裡,斯科特說,沒有——

噓,麗賽——他沒有那麼說。你根本就沒問他,他也根本沒說。

可是她真的問過斯科特。她什麼大大小小的事都問過斯科特,而斯科特也都回答了。只不過,他不是當場回答,不是在那棵「嗯嗯樹」下,而是後來,那天晚上在床上。那是在鹿角旅店的第二晚,他們親熱過後。她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麗賽在那張灰白色的地毯上躺了一會兒,休息一下。「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說,「答案就在那片紫色的簾幕里,在那片簾幕後面。我沒有忘記。」她緊盯著那條黃色方巾,又開始往前爬。

麗賽,我很確定萬靈茶是他後來才發明的。沒錯,我確定那是後來的事。

斯科特躺在她旁邊,嘴裡吸著煙,眼睛看著一縷煙絲盤旋而上,越飄越高,最後消失無蹤,就像理髮廳旋轉燈里的條紋。而斯科特自己有時也會消失。

我知道,因為當時我在算數學題目,分數。

在學校里嗎?

麗賽,不可能吧?他的語氣似乎還有另一種意思,意思是,麗賽應該很清楚的,怎麼會問這種笨問題呢?他們的爸爸「熱火」蘭登根本不是會把小孩子送去學校的人。我和保羅都是在家自學的。爸爸說學校根本就是「養驢場」。

可是那天保羅不是被爸爸割傷了嗎——就是你從板凳上跳下來那天。他不是傷得很重嗎?應該割得不輕吧?

斯科特遲疑了好一會兒,看著煙霧往上飄,盤旋裊繞之後飄散無蹤,只剩下一股香香辣辣的氣味。後來他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爸爸割得很深。

他回答得如此明確,似乎無須繼續追問了,於是麗賽沒說話。

接著他又說:好了,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吧?麗賽,想問什麼就問吧,乾脆點,我會告訴你的,不過你得先開口。

她似乎想不起來後來怎麼樣了,不過也可能是她不願去想。但是現在麗賽想起來了,她想到當時他們是怎麼從那棵「嗯嗯樹」下出來的。在那棵有如一把白色雨傘的樹下,斯科特抱住了她,然後轉瞬間他們已經在外面了,站在風雪中。而此刻,她在地上爬,爬向那個翻倒的柏木盒。所有的記憶……

(瘋狂)

都消散了。

(在輕柔的沙沙聲中)

她內心深處有另一個自己,一個深藏的自己,而那個自己長久以來一直都知道真相,此刻的麗賽終於也接受了那個真相。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並沒有在那棵「嗯嗯樹」下,也沒有站在外面的風雨中,而是在另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很溫暖,瀰漫著朦朧的紅暈,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鳥鳴,空氣中飄散著一股熱帶氣息。有些氣味是她熟悉的——例如,赤素馨花,茉莉花,九重葛,含羞草,還有泥土地上飄散的濕氣。他們跪在泥土上,那模樣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而他們也確實深愛著對方。可是,有些最香甜的氣味她卻聞不出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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