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靜動 第九章 麗賽和遺稿狗仔黑暗王子(愛的責任)

1

就算麗賽說話時有什麼異樣,黛拉也沒察覺到,因為一方面她自己心裡有罪惡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太開心,太放鬆了。坎塔塔快從波士頓回來了,她要「救阿曼達脫離險境」。麗賽一邊聽著黛拉喋喋不休,心裡一面想著,但願她有辦法。但願有人有辦法,但願休斯·埃布爾尼斯醫生有辦法,但願整個綠茵的醫護團隊有辦法。

你救得了她。她又聽到斯科特的聲音喃喃低語——斯科特永遠有話要說。看來就連死亡也擋不住他。你一定行的,小寶貝。

「——這完全是她的自己的主意。」黛拉斬釘截鐵地說。

「嗯哼。」麗賽嘀咕了一聲。她本來想告訴黛拉,她大可不必打那通電話給坎塔塔。要是她沒打(套句德布夏家老爹的名言,要是她沒多管閑事),坎塔塔根本不可能知道阿曼達出事了,那麼坎塔塔就可以開開心心跟她丈夫在外面快活一陣子。不過她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因為她現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和人爭執。

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那該死的柏木盒放回那張「老天床」底下。此刻,她多麼渴望自己並未找到那盒子。她正在和黛拉說話時,忽然又想到斯科特的一句名言:你花越多精神打開包裝,到最後反而越不在乎裡面是什麼東西。她相信這句名言大可套用在找不到的東西上——比如說,那個柏木盒。

「剛才中午十二點多時,她的班機已經降落在波特蘭民用機場了,」黛拉迫不及待地說,「她說她要去租輛車,我說不要,怎麼可以干這種傻事。我說我要到機場接她。」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鼓起勇氣準備說出最後的關鍵語:「麗賽,如果你願意,可以到那邊跟我們會合。我們可以到『冰雪暴』餐廳吃午飯——我們可以重溫舊夢,就像小時候一樣,就我們幾個姐妹。然後再一起去看阿曼達。」

重溫什麼舊夢?麗賽心裡嘀咕道,我只記得從前不是你扯我的頭髮,就是坎塔塔追著我到處跑,罵我是「太平公主」,不是嗎?不過想歸想,她嘴裡還是說:「你先去吧,黛拉,我會想辦法過去和你們會合。我這裡有些事得先處理——」

「什麼事,又是做菜嗎?」剛才她說自己不該叫坎塔塔回來時,語氣中充滿罪惡感。但現在罪惡感已經釋放,於是語氣便突然頑皮起來。

「不是,我必須把斯科特留下來的稿子整理好交給別人。」從某個角度來看,她不算說謊。等一下她就要和那個叫杜利或是馬庫爾的傢伙交手了,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她終究還是希望能把斯科特的工作室清乾淨。別再偷懶,別再浪費時間了。把那些稿子交給匹茲堡大學算了。毫無疑問,那裡確實是它們最理想的歸宿,不過條件是,那位教授先生絕對不能碰稿子。他媽的應該把伍伯迪抓去槍斃。

「噢,」黛拉驚訝的口吻拿捏得恰到好處,「呃,那麼……」

「我會想辦法跟你們會合,」麗賽又重複一次,「萬一我趕不過去,那我們只好下午在綠茵碰面了。」

黛拉接受了。她把坎塔塔的班機時間告訴麗賽,麗賽也乖乖寫下來。她心想,也許她應該和黛拉一起到波特蘭機場去,這樣至少她就能躲開這棟要命的鬼房子——躲開電話,躲開那個柏木盒,躲開那些記憶。此刻那些記憶纏繞在她腦中,她的腦袋彷彿成了墨西哥節慶里可怕的「寶貝萬歲」玩偶,而那些記憶就像玩偶里松垮垮的填充物。

這時,她腦中冷不丁又浮出某段記憶。她想道:麗賽,當時你們走出那棵柳樹下,走進外面的大風雪中,可是在那之前,你們還做了些別的事。他抓住你——

「沒有!」她大叫一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她的叫聲嚇了自己一跳,不過也發揮了某種意想不到的功效。她的喊叫聲徹底截斷了那一連串危險的思緒。只不過,那些思緒隨時可能再冒出來——麻煩就在這裡。

麗賽看看桌上的柏木盒,彷彿看著一隻剛剛突然莫名其妙咬了她一口的心肝寶貝狗狗。她心想,把它放回床底下吧。把它放回那張「老天床」底下吧。可是,然後呢?

「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了。就這樣。」她自言自語道。接著,她走出大門,穿越庭院走到穀倉。她手上拿著那個柏木盒,手伸得長長的,彷彿那盒子里裝的是易碎物,或是容易爆炸的東西。

2

她那間辦公室的門開著,燈光從門底的縫隙射出來,在穀倉的地面映照出一片長方形的光亮。麗賽前一次從辦公室走出來時,心情很愉快,不過她想不起來走時究竟有沒有關門。她記得自己好像關燈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根本沒開過燈。但話說回來,不久之前,她不是還認為老媽的柏木盒一定放在閣樓上嗎?會不會是哪個副警長跑進辦公室里瞄一眼,出來時忘了關門?麗賽心想,說不定就是這樣。她現在覺得什麼事都有可能。

她把那個柏木盒緊緊貼肚子抱著,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她走向辦公室,走向那扇開著的門,往裡面瞄了一眼。裡頭空蕩蕩的……看起來好像空空的……可是……

她很沒警覺地把一隻眼睛貼在那道門縫上。「扎克·馬庫爾」並沒有躲在門邊。門邊看不到半個人影。接著她瞄向辦公室裡面,看到錄音機的顯示屏上又閃爍著「1」這個數字。她把柏木盒夾在腋下,推開門走到錄音機前,按下播放鍵。一開始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吉姆·杜利冷冷的聲音出現了。

「夫人,昨天晚上我們不是說好今天八點要聯絡嗎?」他說,「可是我怎麼看到一堆警察在你家進進出出。看來你好像沒把這件事當一回事。我還以為在你家的信箱里放只死貓,你就應該夠明白我的意思了。」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麗賽低頭看著那台錄音機,有點失魂落魄。她心想,我竟然聽得到他的呼吸聲。「夫人,我很快就會來找你了。」他說。

「去你媽的。」她低聲咒罵了一句。

「夫人,說這種話好像不太禮貌。」吉米·杜利說道。有那麼一會兒,她還以為是錄音機在……呃……在跟她說話。接著她猛然意識到,此刻杜利的聲音聽起來離她不遠,也就是說,那聲音是從她身後傳來的。麗賽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做夢,她立刻轉過身來。

3

看到他的長相,麗賽有點訝異。他的長相很普通。此刻他就站在這間從來沒有用過的辦公室門口,手上拿著一把槍(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包很像午餐袋的東西)。假如有天麗賽被叫到警察局去,看到幾個嫌犯站成一排,每個都和他一樣瘦瘦的,也都穿著和他一樣的夏季卡其工作服,頭上也都戴著「波特蘭海狗隊」棒球帽,她恐怕也沒把握認得出來。他看不到皺紋的臉很細長、淺藍色的眼珠——至少有一百萬個北方佬是這種長相,而且別忘了,中部各州以及更偏僻的南方,還有六七百萬個鄉下人長相也都差不多。他大概有六英尺高,不過也可能稍矮一點。那頂棒球帽圓圓的帽檐底下露出一小撮頭髮,那種淡褐色頭髮也很常見。

麗賽盯著他手上那把槍,盯著槍口那個黑洞,兩腿突然一陣酸軟。那可不是廉價的點二二手槍。那可是大傢伙,一把大型自動手槍(至少她覺得像自動手槍),足以在人身上打出個大窟窿。她整個人往後一倒,跌坐在桌緣。她心裡明白,要不是因為桌子正好在身後,她可能就倒在地上四腳朝天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一定會嚇得尿褲子,不過她還是硬憋住了。至少此刻還憋得住。

「想要什麼你就拿走吧。」她含糊地說了一句,感覺嘴唇彷彿被打了麻醉劑似的整個麻掉了。「全都拿走吧。」

「夫人,麻煩你跟我到樓上,」他說,「我們到樓上慢慢談。」

一想到要獨自跟這個人到斯科特的工作室,她嚇得魂飛魄散。「不用了,你自己去拿他的稿子吧,拿了就走吧。別再來找我了。」

他凝視著麗賽,一副很有耐性的樣子。乍看之下你會覺得他大概三十五歲。不過如果看得仔細點,你會發現他的眼角已經有淺淺的魚尾紋,嘴角也有皺紋,所以應該有四十歲了,至少四十歲。「夫人,你要我動手嗎?你要我開槍在你腳上打個洞嗎?人的腳上全是骨頭和肌腱。談事情談到那種地步是很痛苦的。如果你不想,那就請跟我到樓上去。」

「你不……你不敢的……那個槍聲……」她感覺自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彷彿是從火車上傳出來的,而火車正要從車站開動。彷彿她的聲音正從車窗探頭出來跟她說再見。再見了,小麗賽,你的聲音要離開你了,你很快就會變成啞巴。

「噢,我一點都不擔心槍聲太吵。」杜利說。他臉上有種嘲笑的表情。「隔壁那戶人家沒有人在——我猜應該是上班去了。至於那個看門狗條子,他好像有事要忙,已經跑掉了。」說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過他還是設法擠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的臉越來越蒼白,好像嚇到魂都飛了,對不對?夫人,我看你好像要昏倒了。怎麼樣,願不願意幫個忙,讓我省點麻煩呢?」

「不要……別再叫我……」麗賽本來想叫他別再叫她夫人了。她覺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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