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靜動 第八章 麗賽和斯科特(「嗯嗯樹」下)

1

她捧著那個盒子走進陽光燦爛的廚房,才剛進門,電話鈴聲就響了。她立刻把盒子放在餐桌上,抓起電話說了聲「喂」。她已經不怕再聽到吉姆·杜利的聲音了。如果真的是他,麗賽會直截了當告訴他,她已經打電話報警了,然後掛掉電話。她現在忙得沒時間害怕了。

結果那通電話不是杜利打來的,而是黛拉。她從綠茵療養院的探訪大廳打來的。黛拉說,她打電話到波士頓找坎塔塔,希望麗賽別介意。黛拉會說這些話,麗賽並不意外。換成另一種狀況,假如留在緬因州的是坎塔塔,而跑到波士頓去的是黛拉,那麼結果會有什麼不同嗎?麗賽心想,大概差不多吧。麗賽不知道坎塔塔和黛拉兩人的感情是否真的還是那麼好,不過她倒是知道她們兩個到現在還是很依賴對方,就像酒鬼依賴酒瓶一樣。小時候老媽曾經形容過,假如感冒的人是坎塔塔,發燒的反而會是黛拉。

此刻麗賽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任何異常。稍早之前,麗賽在電話里用同樣的方式應付過坎塔塔。道理是一樣的:趕快把她們打發掉她才能去忙自己的事。她心想,晚一點再來處理這幾個姐姐的問題吧——但願她還有力氣——現在她實在沒心情聽黛拉說她是如何如何不好意思,沒力氣去操心陷入痴呆的阿曼達,也沒心思去管那個吉姆·杜利現在在幹什麼。好歹他現在沒有拿刀子在追殺她。

她叫黛拉放心,打電話給坎塔塔並沒有錯,而且叫坎塔塔留在波士頓也是正確的決定。麗賽還說,她晚一點也會去看看阿曼達。

「好可怕。」黛拉說。麗賽腦子裡還在想自己的事,有點心不在焉,不過她還是察覺到黛拉口氣中的悲傷。「她好可怕,」話才說完,黛拉又立刻急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她很可怕,當然不是,不過看到她的感覺真的好可怕。麗賽,她就這麼獃獃坐在那裡。我進門的時候,看到太陽曬在她半邊臉上,她的臉色看起來好蒼白、好蒼老……」

「黛拉,冷靜一點。」麗賽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頭輕撫著老媽的盒子,輕撫著光滑的漆面。盒子雖然蓋著,但她彷彿聞得到那香甜的氣味。等一下打開盒子時,她一定要彎腰好好聞一下那氣味。那是往日的氣息。

「他們用管子幫她灌食,」黛拉說,「他們把管子插進她喉嚨里,然後再拉出來。我想,要是她沒辦法自己吃東西,他們以後就會永遠這樣幫她灌食。」說到這裡,黛拉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有濃濃的鼻塞聲。「她現在只能靠人家用管子灌食了。她已經那麼瘦了,而且都不講話。還有個護士告訴我,她恐怕要有好幾年的時間都要這樣過日子了。護士說她可能永遠不會清醒了。噢,麗賽,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承受得了這種打擊!」

聽了黛拉的話,麗賽微微一笑,伸手去摸盒子後面的鉸鏈。那是種鬆了口氣的微笑。黛拉永遠都是這麼誇張,講起話來戲劇效果十足。這意味著兩姐妹之間又要展開拉鋸戰,又要開始照老掉牙的劇本上演同一出老戲碼了。一邊是敏感的黛拉,可憐又無助的黛拉,而另一邊是我們的小麗賽。麗賽雖小,可是卻很堅強,大家全仰仗她。

「今天下午我會過去的,黛拉,然後我會和埃布爾尼斯大夫再談一談。到時候我們就會比較清楚阿曼達的情況了——」

黛拉的語氣有點質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麗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當然。現在你需要的就是趕快回家,好好休息。如果能睡一下,那當然更好。」

黛拉繼續用那戲劇化的口吻強調說:「噢,麗賽,我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其實麗賽才懶得管黛拉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睡覺,有沒有拉屎。現在她只想趕快掛掉電話。「嗯,黛拉,回家去吧,放輕鬆點。對了,我要先掛電話了——我烤箱里還有東西。」

這時黛拉的口氣忽然興奮起來。「噢,麗賽,你也會煮東西?」聽到這種話,麗賽很不高興。姐姐的口氣彷彿麗賽這大半輩子都沒好好煮過像樣的菜似的,除了……呃,除了快餐漢堡餡。「你在烤香蕉麵包嗎?」

「類似吧。蔓越莓麵包。我得過去看看了。」

「你等一下會過來看看阿曼達吧?」

麗賽已經有點忍不住想尖叫,但她還是按捺住。她說:「對,今天下午就會去。」

「呃,那麼……」她又流露出那種懷疑的口吻,彷彿在說:你要對天發誓。你不要掛電話,我們再聊個十五分鐘吧,你要讓我有信心點。「我應該會回家一趟。」

「這樣就對了。拜,黛拉。」

「我打電話給坎塔塔,你真的不介意嗎?」

不介意!你愛打給誰就打給誰!你愛打給布魯斯·斯普林斯汀,還是打給國務卿,那是你家的事!別煩我就好!

「不會啊,怎麼會呢?我覺得你做得很對。這樣才能讓她……」麗賽想了一下,「這樣才能讓她有參與感。」

「呃……好吧,那就再見了,麗賽。我們待會兒見嘍。」

「拜,黛拉。」

喀嚓。

終於。

麗賽閉上眼睛,打開那個盒子,深深吸了一口柏木的香氣。那一剎那,她想像自己又回到五歲那年,身上穿著一條黛拉穿過的短褲,還有那雙磨得破破爛爛、旁邊有褪色老鷹飛撲圖案的牛仔靴。

接著,她看看盒子裡面。不知道盒子里有什麼東西,而那些東西又會把她引向何處。

2

放在最上面的是個錫箔小包包,大約六到八英寸長、四英寸寬、兩英寸厚,上面圍繞著兩圈鼓鼓的形狀。麗賽猜不透那是什麼東西。她把那個小包包拿起來,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奇怪,她是不是早就聞到了,那個盒子除了柏木香外,本來就也混雜著那股薄荷味?

那一剎那,她忽然想到那是什麼味道了。於是,她把錫箔掀開一邊,果然沒錯,就是那片硬得跟石頭一樣的結婚蛋糕。蛋糕里嵌著兩個小塑料人偶,一個是穿著燕尾禮服、戴著高禮帽的小男孩,一個是穿著白色婚紗的小女孩。麗賽特別把這塊蛋糕留下來,打算等到結婚周年紀念日那天和斯科特一起分享。很迷信,對不對?可是,如果真是迷信,她不是該把它擺在冷凍櫃里嗎?怎麼會擺在這個盒子里呢?

麗賽用指甲剝下一小片糖霜放進嘴裡,幾乎已經完全沒味道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甜味,還有一絲絲快要消失的薄荷味。他們是在緬因州立大學的紐曼教堂公證結婚的,她的姐姐全到齊了,甚至連那個「飛到南」的喬德莎·林肯也來了。德布夏老爹有個弟弟還在人世,他特地從沙巴特斯趕過來,客串女方家長。斯科特在匹茲堡大學和緬因州立大學有一票朋友,他們也都來了,而他的經紀人則充當伴郎。當然,現場沒有蘭登家的人,因為斯科特已經沒有半個親人了。

那片硬邦邦的蛋糕下面壓著兩張結婚請帖。當年結婚請帖是她和斯科特用手寫的,一人負責一半。麗賽保存了兩張,一張是幫斯科特留的,一張自己留著。請帖底下有一包紙板火柴。當初他們討論過,請帖和火柴是不是都要用印的,因為儘管《空虛的惡魔》平裝本還沒上市,但這筆費用他們應該還負擔得起。不過他們後來還是決定用手寫,因為感覺比較親切(也可以說比較搞怪)。她記得當時他們買了一盒五十包裝的空白紙板火柴,然後用細字紅圓珠筆自己動手寫。此刻,她手上那包紙板火柴很可能是僅剩的最後一包了。她打量著那包火柴,心中百感交集,有一種探索往日記憶的好奇,還有一絲絲昔日愛戀的傷痛。

斯科特·蘭登與麗賽·蘭登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兩人世界」

麗賽忽然覺得眼中泛起淚光。「兩人世界」,那是斯科特的點子,《小熊維尼》童話里的一段話。她很快就想到他說的是哪個片段了——「百畝森林」,小時候,她老是纏著喬德莎或阿曼達念那個故事給她聽。當時她覺得「兩人世界」這點子真是太棒太完美了,她甚至還吻了斯科特一下。此刻她忽然不忍心看火柴折頁上的那句話,這是絢爛彩虹的盡頭,現在只剩她自己一個人了,形單影隻,多麼悲哀。她把那包火柴塞進上衣胸前口袋,然後伸手抹掉臉頰上的淚水——她畢竟還是忍不住流下幾滴眼淚,探索往日記憶是多麼令人心酸。

我究竟怎麼了?

要是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她願意付給他一筆夠買一輛寶馬的錢。表面上,她的日子似乎過得還好!雖然她因為失去了他而哀痛,但日子還是照樣過下去。她振作起精神,讓日子繼續過下去了。有首老歌叫《失去你,我一樣能過得好》。

過去這兩年似乎真的就像那首歌描寫的一樣。但她開始清理工作室時,斯科特的靈魂彷彿突然被她喚醒了。不過被喚醒的並不是那神怪世界裡的幽靈,而是她腦中的記憶。她甚至很清楚,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在哪裡開始的。這一切從她動手清理的第一天傍晚就開始了,地點就是斯科特口中的「記憶角落」。牆上掛著琳琅滿目的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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