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靜動 第五章 麗賽和那無比漫長的星期四(秘寶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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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賽很快就發現,阿曼達這次的發作比前三次要嚴重得多。套用那個神經病醫生的術語,那就是所謂的「誘發性半緊張症」。她姐姐平常很容易惹人生氣,很會找麻煩,可是現在她彷彿突然變成一具會呼吸的玩偶。麗賽想辦法把阿曼達拉起來坐著,然後把頭轉過去,讓她坐在床緣。剛才天快亮時,這個穿著白色棉睡袍的女人有沒有跟她說話呢?她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和她已故的丈夫一樣呢?這些麗賽自己也搞不清楚,但現在很清楚的是,不管麗賽怎麼叫她,怎麼聲嘶力竭地大吼大叫,她都沒有反應。她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手擺在大腿上,雙眼空洞地盯著妹妹。麗賽從她面前走開時,她還是愣愣地直視前方。

麗賽隨手抓了件衣服,跑進浴室用冷水浸濕。結果她走出來時,發現姐姐又倒在床上,不過腳還踩在地上。麗賽又動手把她拉起來,但拉到一半又忽然停住,因為阿曼達的屁股已經滑到床緣,就快滑到地上了。要是她繼續拉,阿曼達一定會摔到地上去。

「阿曼達兔寶寶!」

麗賽學小時候那樣叫她的綽號,可是她還是沒反應。接著,麗賽決定叫她完整的綽號試試看。

「阿曼達兔寶寶姐姐!」

還是沒反應,但麗賽並不害怕(可是她很快就會害怕了),而是火冒三丈。從前阿曼達發作時,麗賽也曾經這樣拚命想喚醒她,結果也是徒勞無功,可是當時她並不像現在這樣火冒三丈。

「夠了!別裝了!把你那臭屁股抬起來,坐回床上,然後給我乖乖站起來!」

還是沒用。然後麗賽彎下腰,用那條冷冷的濕毛巾猛搓阿曼達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還是沒用。就連濕毛巾從她臉上搓過,她的眼睛還是眨都不眨,這時麗賽開始害怕了。她偷瞄了一眼床頭的收音機電子鐘,發現已經六點多,可以打電話給黛拉了。不用怕吵醒麥特,因為他不在家。他現在大概還在蒙特利爾睡他的大覺。不過她並不想打電話,還不想打。打電話給黛拉就意味著她承認失敗了,而她還不打算承認失敗。

她繞到床的另一邊,抓住阿曼達的腋下,把她往後拖。雖然阿曼達骨瘦如柴,但麗賽覺得這動作卻比想像中吃力。

小寶貝,那是因為你現在拖的是她全身的重量。

「你閉嘴。」她大吼一聲,只不過,她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閉上嘴。」

接著,她自己爬上床,跪在床上,兩隻膝蓋跪在阿曼達的大腿兩側,手擺在她脖子兩邊。這個跪姿看起來有點像情人間的動作,不過可以正眼看著阿曼達仰著的臉,看著她失神的雙眼。

阿曼達前幾次發作時,服服帖帖地任人擺布……當時麗賽覺得,她幾乎就像個被催眠的人。可是這次似乎很不一樣。此刻麗賽只能暗暗祈禱,希望狀況不太嚴重。每個人早上起床時一定會有幾件事情要先做。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人還想繼續住在這棟鱈魚角式小屋,還想自由自在地過日子,那麼就必須先要有能力做這些事。

「阿曼達!」她面對面朝著姐姐大喊一聲。接下來她要說的話聽起來會有點滑稽(不過因為這裡只有她們兩個,所以還好)。她說道:「阿曼達……兔寶寶……大……姐姐!我要你……站起來……站起來!然後去廁所……去坐馬桶!阿曼達兔寶寶,去坐馬桶!我數到三!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麗賽又大吼一聲,叫阿曼達站起來,可是阿曼達還是一動也不動。

到了六點二十分左右,麗賽還真的成功了一次,可惜成功只持續了片刻。阿曼達終於勉強撐起上半身。那一剎那麗賽忽然想起當年自己是怎麼跟第一輛車搏鬥的,兩種感覺真的好像。那是一輛七四年的福特斑馬。整整兩分鐘,她一次又一次啟動,後來就在電池快要沒電的那一剎那,引擎突然發動了。可惜最後的結局不同,阿曼達沒有像那輛車一樣發動。她沒有坐起來,讓麗賽帶她到浴室。她又倒回床上,而且整個人歪向一邊。這時麗賽只好趕快衝上去,托住她腋下,一邊咒罵一邊撐住她的身體,以免她倒在地上。

「你這個賤人,別裝了!」她朝著阿曼達大聲叱罵,其實心裡很清楚阿曼達並不是裝的。「噢,隨便你!不管你了——」她吼得好響亮,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要是不小心,也許她會驚動對面的瓊斯太太。於是她趕緊壓低聲音。「隨便你,愛躺就躺吧。不過別以為我會整個早上在這裡伺候你,被你耍得人仰馬翻。別做夢了。我要到樓下去了,我要去沖杯咖啡,泡碗麥片粥,享受一下。對了,女王陛下,等一下你如果聞到香味流口水,可以叫我。或是可以派個他媽的手下到樓下來拿外賣。」

不知道我們的阿曼達兔寶寶姐姐,覺得咖啡和麥片粥聞起來香不香呢?至少麗賽自己覺得很香,特別是咖啡。吃燕麥粥前,她先喝了杯黑咖啡,喝完後又沖了另一杯,放了雙份的糖和奶油。她舉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心想:能來根煙多好,這樣一來,今天鐵定生龍活虎。要是能來根他媽的賽倫淡煙該有多好。

這時候,她發現有些思緒又開始在腦海里蠢蠢欲動。她又開始想到昨晚做的夢和昔日的回憶(她忽然想到,那就是「斯科特和麗賽的婚姻初期」)。她拚命揮開那些思緒,她也不願去想剛才醒來時發生的事。等有時間再慢慢想,現在不行。現在她得先應付大姐。

接著,她突然想到:樓上浴室的葯柜上面有沒有拋棄式刮鬍刀片?她的大姐會不會發現刀片,然後拿來割自己的手腕,或者喉嚨?

麗賽匆匆從餐桌旁起身,心想不知道黛拉有沒有想到把樓上浴室……和樓上所有房間的刀子收起來。她幾乎是跑上樓梯,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會不會在主卧室里看到什麼可怕的畫面,不知道上樓後會不會發現床上空蕩蕩的,只剩下枕頭。

結果,阿曼達還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愣愣地盯著天花板,而且身體似乎根本沒動過。可是麗賽不但沒有鬆了口氣,反而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坐到床緣,握住姐姐的手。阿曼達的手很溫暖,可是卻沒有半點反應。麗賽暗暗祈禱阿曼達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只可惜,那隻手依然像癱瘓似的一動也不動。

「阿曼達,我該拿你怎麼辦?」

阿曼達沒反應。

不算鏡子里的影子,房間里就只有她們兩人。她在跟誰說話呢?她說:「阿曼達,這不是斯科特乾的,對不對?求求你,告訴我,斯科特沒有……該怎麼說呢……你沒有被斯科特附身,對不對?」

阿曼達根本沒反應。過了一會兒,麗賽走到浴室,看有沒有刀片之類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心想,黛拉好像真的比她早一步搜過這間浴室了,因為她找了半天,結果只找到一把指甲剪。阿曼達有一座看起來還滿簡樸的小梳妝台,那把指甲剪就放在最底下那層抽屜里。不過話說回來,要是你一心尋死,一把小小的指甲剪也夠用了。為什麼呢?因為斯科特的父親……

(噓,麗賽,不要說)

「好吧。」她說。這時她看到自己的手抓著指甲剪的模樣,嘴裡突然冒出一股銅的味道,彷彿腦中有一陣紫光閃爍,她忽然緊張起來。「好吧,我知道,我不說了。」

接著,她看到阿曼達用來放毛巾的架子,看到上面有一堆洗髮水試用包,於是把指甲剪藏在後面。接著,她忽然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事要做,乾脆就洗了個澡。她洗好澡一走出浴室,就看到阿曼達屁股下面濕了一大攤。她心想,看來,這已經不是她們自家姐妹能關起門來處理的事了。她拿了條毛巾墊在阿曼達濕透的屁股下,然後瞄瞄床頭的時鐘,嘆了口氣,拿起電話,撥了黛拉家的號碼。

2

昨天,她聽到斯科特在她腦中說話,聲音很大很清晰。他說:小寶貝,我留了些線索給你。當時她以為那只是自己的潛意識在自言自語,在她的腦海里模仿斯科特講話的聲音,所以沒把那句話當一回事。也許她真的是在做白日夢——也許。不過有件事卻毋庸置疑:斯科特給她留下了一堆「文學遺產」。套句斯科特的話,一堆「秘寶獎品」。現在是下午三點,一個漫長炎熱的星期四下午,她和黛拉在魯威斯頓的「巴伯餐廳」里。今天這日子已經夠難過了,更糟的是,如今沒有斯科特幫忙,可能會更難過。而他已經死了兩年,就算沒死也幫不上忙。

黛拉和麗賽一樣,看起來也是一副累壞的樣子。黛拉設法找了空當在臉上補了點妝,可惜她皮包里的化妝品裝備不足,找不到東西可以遮住她的黑眼圈。一九七〇年代,是她負責每星期打一次電話教訓麗賽,提醒她什麼叫責任。看著眼前的她,麗賽完全無法想像她當年三十幾歲時那盛氣凌人的模樣。

「你在想什麼,小麗賽?」黛拉忽然開口問道。

麗賽正把手伸向那個裝著方糖的盒子,一聽到黛拉的聲音,她的手忽然轉向那個老式代糖罐,拿起來撒了些代糖到杯子里。「我在想,今天真的是個黑得像咖啡一樣的『黑色星期四』,」她說,「這個星期四,喝咖啡如果不加真正的糖,恐怕喝不下去。我大概已經喝到第十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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