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寶 第三章 麗賽和銀鏟子(蓄勢待發)

1

夢中的景象如此鮮明,然而這個夢卻完全無法幫助麗賽擺脫當年納什維爾那夢魘般的記憶,特別是殺手調轉槍口那一幕。殺手先開槍射穿了斯科特的右肺,然後調轉槍口對準斯科特的心臟。被子彈射穿肺部或許還有救,可是一旦心臟被打中,那就真的救不了了。事件發生的瞬間,整個世界彷彿突然慢了下來,那調轉槍口的動作如此「和緩平穩」,彷彿槍是架在航海羅盤的平衡環上。那幕畫面總是一次次在她腦海中猛然竄出,彷彿暴牙的人舌頭老是會不經意從牙齒間冒出來。

麗賽用吸塵器把還很乾凈的客廳地板清了一下,然後把不到洗衣槽一半高的臟衣服拿去洗。放臟衣服的籃子總要好久好久才放得滿,因為家裡只剩她一個人了。兩年了,她到現在還是很不習慣。後來麗賽穿上那件很舊的連身泳裝到後院游泳池遊了幾趟:五趟,十趟,十五趟,游到第十七趟時,她氣喘如牛。後來她攀在淺水區池邊,身體浮在水裡,兩腿在後面踢著水,拚命喘氣。烏黑的頭髮黏在臉頰、額頭和脖子上,乍看之下她彷彿戴著一頂閃閃發亮的黑色頭盔。

那一剎那,當年的景象忽然又回到眼前。她看到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慢慢轉動,看到那把史密斯女用手槍也跟著轉動(那把槍的名稱充滿女性生殖器那種淫穢又致命的意味。一旦你聽過那名字,就很難再把它當成普通手槍了),看到那個小黑洞也跟著向左移動。她感覺得到,死亡就隱藏在那個黑洞里。當時她感覺手上的鏟子有如千斤重,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來得及,不可能比那瘋狂殺手更快。

她用腿緩緩踢著水,濺起淺淺的水花。斯科特很喜歡這個游泳池,儘管他很少真的下去游。他是只書蟲,喜歡喝啤酒,沒有游泳圈就不敢下水。他就是這種人,只要沒到外地去時,在家裡就是這副德性。有時他會窩在書房裡寫小說,音樂放得震天響。有時在凄冷的冬夜,寒風從北極席捲而來,屋外狂風怒號,他會在凌晨兩點獨自窩在客房的搖椅上,瞪著大眼,將全身從腳底到下巴緊緊裹在「德布夏大媽」的阿富汗羊皮大衣里——這是斯科特的另一面。一個飛到南,一個飛到北,然而老天,這兩個斯科特都是她深愛的,一切都是老樣子。

「夠了!」麗賽懊惱地大喊一聲,「我及時救了他,我及時趕上了。我沒錯,那個神經小子只打到了他的肺。」只可惜,昔日景象始終在她腦中陰魂不散。此刻,麗賽又看到,那把女用手槍開始慢慢轉向。那一剎那,她按住池邊,用盡全身力氣從游泳池裡竄出,想借這激烈的動作驅散腦中的影像,而影像也真的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她到更衣室里沖了個澡,然後用浴巾擦乾身體。就在這時,那金毛小子再度浮現眼前,那個殺手又回來了。她彷彿聽見他說,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她又看到一九八八年的麗賽抓著那把銀鏟子猛力一揮,可是這次,在那時間凝滯的世界裡,該死,空氣突然變得好濃好濃,鏟子揮舞的速度變慢了,來不及了。那一瞬間,就差那麼一點點,她看到槍口冒出火焰,只不過這次火焰沒被鏟子擋住。她看到的是一團完整的火花,而不是局部。這次,斯科特休閑外套的左胸口立刻破開一個漆黑的洞。這次,那件休閑外套變成了壽衣——

「夠了!」麗賽大吼一聲,氣沖沖地把浴巾甩進籃子里。「可以了!」

她邁開大步,把衣服夾在腋下,赤裸著身子走回屋裡——後院之所以搭起高高的木板圍牆,道理就在這裡。

2

游完泳後,麗賽肚子餓了。說得更貼切點,她快餓昏了。雖然還不到下午五點,她還是決定立刻弄份「懶人餐」大快朵頤。德布夏家的老二黛拉一定不會說那是「懶人餐」,而是「安慰餐」。而斯科特一定會不屑地說那是「垃圾食品」。冰箱里有一磅牛絞肉,另外冷藏櫃里還藏著其他好料:乳酪口味快餐漢堡餡。麗賽把牛絞肉和漢堡餡一起丟進炒鍋,用小火慢煎。鍋煎著肉的時候,她倒了杯罐裝檸檬汁,加了很多糖。五點二十分,整間廚房已瀰漫著鍋里肉的香氣,而腦中殺手的畫面也已煙消雲散。至少此刻,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大餐,那個殺手已被她拋到腦後了。她足足吃了兩人份的「大鍋炒」,兩大杯檸檬汁也喝到只剩杯底未溶化的糖渣。吃飽喝足的那一剎那,她打了個驚天動地的響嗝,然後說:「媽的,要是有煙可抽該有多好。」

真的,她很難得這麼想抽煙,來根賽倫淡煙最好了。當年他們在緬因州大學相識時,斯科特抽煙。當年他還在念研究生,同時也是所謂的「全世界最年輕的駐校作家」。而麗賽在市中心的帕特小館當服務生烤披薩和漢堡,同時在大學裡選修課程(不過並未堅持多久)。她會抽煙是斯科特教的,他是全美國最老牌的賀伯·泰雷登香煙的忠實客戶。後來他們倆互相鼓勵,一起戒了。那是一九八七年。到了第二年,那個名叫格德·埃倫·科爾的殺手用驚天動地的方式證明了一件事:足以對人類肺部造成傷害的不是只有香煙。那次事件發生後的這些年,麗賽有時會連續好多天想不到香煙,但有時又非常渴望想抽煙。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想抽煙也可算是一種進步。因為想抽煙總比想到……

(格德·埃倫·科爾煩躁不安,一字一句地說得清清楚楚,為了小蒼蘭,我一定要讓這可怕的鐘聲消失。接著,他輕輕轉動手腕)

金毛小子。

(動作和緩)

還有,納什維爾。

(於是,那把槍口還冒著煙的女用手槍對準斯科特的左胸)

還有,媽的又來了,她又開始想了。

冰箱里有塊先前買的雪藏蛋糕可以當點心,還有一罐液態鮮奶油可以擠在蛋糕上。液態鮮奶油可算是最可怕的「垃圾食品」。不過麗賽吃得太飽,暫時還不想吃那塊蛋糕。可是她忽然發覺,明明剛才吃了滿肚子的高熱量食物,那些要命的昔日記憶還是立刻又開始回籠了。她覺得很沮喪,覺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退伍老兵的感受了。那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戰爭,可是……

(不可以這樣,麗賽)

「不要再說了。」她自言自語嘀咕道,然後很粗暴地……

(不可以這樣,小寶貝)

……用力把盤子推開。老天,她好想……

(你該明白的)

……抽根煙。不過抽煙還不是她最渴望的。她最渴望的是從前那些記憶立刻統統消——

麗賽!

是斯科特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如此清晰,正等著她回答。此刻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大聲回答:「怎麼了,親愛的?」

去把那銀鏟子找出來。找出來後這些討厭的東西就會消失了……就好像,南風吹來時,磨坊的氣味就會消散。還記得嗎?

她當然記得。當年她在緬因州立大學奧蘭諾分校念書,她住的那棟公寓就在奧蘭諾旁邊一個叫「克里夫磨坊」的小鎮。其實當年麗賽住在那裡時,鎮上並沒有磨坊,不過北邊老城區那裡倒是真有不少磨坊。每當北風吹起,尤其在濕氣很重的陰天,那股隨風而來的臭味真的很令人作嘔。然後等到風向一變……老天!你就聞到一股海洋的清新氣息,那種感覺就像你又重新活過來了。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等南風吹來時」這句話是他們夫妻之間的「私房話」。他們之間有很多「私房話」,比如「上緊發條」,比如「伺機而動」。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們開始覺得那些私房話越來越沒意思了,而她也很多年沒再想到那些話了。「等南風吹來時」的意思是,親愛的,你要忍耐,要撐下去。別那麼快放棄。不過大概只有結婚沒幾年的夫妻才會這麼樂天吧。天知道,斯科特談到這種問題說不定就是有本事說得頭頭是道。當年,他們還沒發跡時……

(初期!)

……他還曾寫過日記,每天傍晚寫個十五分鐘。那段時間,她不是在看電視上的情境喜劇,就是在處理家中賬務。不過有時她也會突然不想看電視,也不記賬,就這麼愣愣地看著斯科特。她喜歡看斯科特那時候的模樣,他埋頭在活頁筆記本上振筆疾書,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頭上,在他臉頰下方拉出三角形的陰影。那些年,他頭髮比較長,也比較黑。後來一直到過世前那陣子,他頭上才開始冒出几絲灰白。她喜歡斯科特的小說,不過也同樣喜歡他當年的模樣,喜歡看他的頭髮籠罩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總是覺得,那模樣本身就是個故事,只是斯科特自己不知道罷了。她喜歡撫摸斯科特的肌膚,喜歡那種觸感。不管是額頭,還是包皮,摸起來感覺都好舒服。而且兩者缺一不可。她必須摸摸他的額頭,再摸摸那裡,才會有感覺。

麗賽!把那把鏟子找出來!

她把桌子清理乾淨,然後把吃剩的東西連盤子一起收進冰箱。其實她心裡明白,既然那令人發狂的影像已經消失了,她就不可能再去吃那些東西,可是東西實在太多了,水槽里的垃圾處理機恐怕會被塞爆。她身上畢竟流著「德布夏家老媽」的血,而老媽持家的風格仍在她腦海中陰魂不散。要是老媽在天之靈看到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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