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寶 第二章 麗賽和瘋狂怪客(黑暗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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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麗賽走進斯科特的「記憶角落」,盤腿坐在地板上,愣愣地看著南牆邊那堆積如山的東西。其中有雜誌、學術論文、英文系系刊,還有大學期刊。她還沒看過裡面的照片,因此那些照片一直鬼鬼祟祟盤踞在她腦海中,不斷喚起她的好奇心。她心想,就這樣坐在這裡看看,或許就足以驅散那想看照片的衝動。然而她真的坐下來才發覺自己是異想天開。此外,她發覺自己根本不需要阿曼達那本破破爛爛、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筆記本。那筆記本被丟在旁邊的地板上,麗賽伸手撿起來,塞進牛仔褲後口袋。她那腦袋有點問題的姐姐把這筆記當寶,但這東西讓麗賽很不自在。

接著她又開始打量那堆書報雜誌,一大堆沿著南面牆邊堆得參差不齊,共三十英尺長,平均約四英尺高。要不是看在阿曼達辛苦半天的份上,她可能連看都不會再多看一眼就找幾個水果紙箱把雜誌全塞進去。她甚至懶得再去想斯科特為什麼要留下這一大堆玩意兒。

她告訴自己,我沒有能力想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是那塊料。

也許吧,不過你的記憶力勇冠三軍,腦袋裡記得的東西可不少。

斯科特就是這麼可愛,這麼調皮,喜歡這樣消遣她。她就是抗拒不了斯科特的魅力。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她忘掉的東西更多,而斯科特也一樣。他們倆都遺忘了很多東西,但各有各的原因。斯科特說,她的記憶力勇冠三軍,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可以證明一下呢?於是她開始回想當年在納什維爾的情景。她記得當時有兩個聲音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她很熟悉——是斯科特的聲音,而另一個聲音有點南方腔,而且聽起來似乎有點狂妄。

——有位托尼先生想寫一篇報道,刊登在……(我忘了那是什麼勞什子雜誌,不管了)蘭登先生,您想要一份看看嗎?

——哦?那還用問嗎?當然想。

當時他們被四周嘈雜的人聲淹沒了,斯科特根本沒聽清楚托尼寫報道的事。他面向舞台前方,面對那些專程前來拜會他的人。每當他面對群眾,就會不自覺地擺出這種姿勢,這是他多年來訓練出的一套類似政客的本領。人群越聚越多,七嘴八舌搶著發問。斯科特一邊仔細聆聽問題,一邊已經開始思考,到了什麼時間點就截住他們的話頭,開始回答。問答時間他彷彿散發出一股魔力,震懾住全場聽眾,接著,那股魔力會增強兩倍甚至三倍,再迴流到他身上。他熱愛這樣的交流,但麗賽認為,他其實更喜歡截住問題的那一瞬間。他會先假裝思考一下,然後再回答。

——歡迎大家把東西寄給我,照片、學術刊物上的文章或評論、大學系刊報道,諸如此類,什麼都可以。我都很有興趣。我工作室的地址是,緬因州,城堡岩鎮,蘇克塔丘路,免費郵政信箱二號。寄件人免付郵資。郵政編碼等一下麗賽告訴大家,我老是記不住。

每次介紹到麗賽時,除了「郵政編碼等一下麗賽會告訴大家」這句話,別的就什麼都沒有了。阿曼達要是也在場,看到這種場面鐵定會發飆!不過每次跟斯科特到外地,不管是什麼場合,麗賽倒希望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她,她喜歡冷眼旁觀。

有次斯科特問她,你是喜歡像A片里那些傢伙一樣站在旁邊看嗎?她冷冷一笑,暗示他這句話快踩到她的紅線了。她回答說,大概吧,親愛的。

他們每抵達一個地方,他都會把麗賽介紹給大家認識。中途如果有必要,他會再介紹麗賽,只不過這種機會實在微乎其微。學術圈的那些傢伙對本行以外的任何事物根本毫無興趣。他們大多數人只是很高興能看到《船長之女》(國家圖書獎)和《聖物》(普利策獎)的作者。後來大概有十年期間,在眾人眼中他有如神明,有時甚至連他自己也這麼覺得。不過麗賽可沒這種感覺。因為她可是那個斯科特上完廁所發覺衛生紙用光時,拿卷新的衛生紙給他的人。舞台上沒有發電裝置,但是他站上舞台拿起邁克爾風的那一剎那,他和聽眾之間便彷彿產生了一種無形的連結,這點連麗賽都感覺得到。那是種電流般的魔力,彷彿他和聽眾之間真的連接著電線。這種魔力可能有一小部分來自他的作家身份,來自他的作品。然而也有可能根本與這些無關。那股魔力似乎和斯科特本身的特質有關。聽起來有點瘋狂,不過卻千真萬確。那種魔力似乎並沒有改變他,也沒有傷害到他。只不過後來——

她的視線在那堆書刊雜誌上游移,過了一會兒,她被一本精裝書吸引住。書脊上用燙金字體印了幾個字:《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一九八八年評論集》。

一九八八。就是斯科特本來打算用土搖滾 為題材寫本小說,卻終究沒有完成的那一年。

一九八八。「瘋狂怪客」就是那年出現的。

——這位托尼先生寫了篇報道。

「不對,」麗賽說,「不對,他不是叫他托尼,他叫他——」

——東溺。

沒錯,這就對了。他叫他東溺。

——有位東溺先生寫了篇報道——

「——刊登在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一九八八年評論集上,」麗賽說,「他說……」

——偶可以用快遞寄給你。

麗賽發誓,那傢伙看起來就像小一號的田納西·威廉斯,他的南方口音很重,不但把「托尼」念成「東溺」,還差點把「快遞」念成「怪遞」。沒關係,他不過是口音有點奇怪而已,南方人炸雞吃多了,都會有那種怪口音。還有,他叫什麼名字來著?達西摩?達西曼?達西,達西,名字聽起來有點田徑明星衝鋒陷陣的味道。好了,他的名字叫——

「達西米爾!」麗賽在空蕩蕩的工作室里喃喃自語,然後不自覺地握起拳頭。她死盯著那本燙金書脊的精裝書,彷彿只要視線一離開,那本書就會立刻憑空消失。「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小南方佬叫達西米爾,他跑得跟兔子一樣快。」

不過,如果有人說要用限時郵件或聯邦快遞寄東西給他,斯科特會拒絕,因為他認為沒必要多花錢。寄個東西不用那麼急——打個恐怖點的比方,你把屍體丟進河裡,到了下游屍體自然就浮起來了。然而假如要寄給他的是評論他小說的文章,那他可就沒那麼氣定神閑了。他會希望早點收到。不過如果只是些關於他到外地訪問的報道,那麼寄平信就行了。工作室有獨立地址,所以麗賽很清楚,郵差送信時會直接把郵件拿到穀倉那邊,她不太可能看得到。那麼,一旦郵件寄到了……嗯,工作室這幾個房間就像斯科特發揮創意的遊樂場,通風良好、光線充足,只不過這裡不是她的地盤,而是斯科特一人獨享的俱樂部。這裡有個小房間,牆上裝了隔音軟墊。他給這小房間取了個綽號叫「精神病房」。在這裡,他可以寫小說,聽音樂,愛放多大聲就多大聲。不過房間門口沒有掛著「閑人免進」的牌子,所以斯科特在世時,她也上來過好幾次,而斯科特也很高興看到她。不過也正因為門上沒有牌子,阿曼達才會長驅直入,對南牆邊那一整排蜿蜒起伏的書堆產生興趣,深入挖掘。阿曼達這個人像刺蝟一樣,疑神疑鬼,彷彿美國民防局似的,防衛機制隨時可以啟動。阿曼達堅持要往她家廚房的爐子里塞三塊槭木片,而且一定要三塊,不能多也不能少,彷彿如果不照她的話做,廚房就會燒起來,整棟房子就會被大火夷為平地。有時她只要跨出門又發現什麼東西忘了拿,就一定要先在門廊上繞三圈,然後再走回屋裡。這習慣她一輩子都改不了。如果你看到阿曼達的種種行徑(或者如果你聽到她一邊刷牙還要一邊算刷了幾下),你一定很容易把她當成是那種「性饑渴的老女僕」,很想叫醫生開個「樂復得」或「百憂解」之類的抗憂鬱葯給她。然而,要不是因為阿曼達,我們的小麗賽有可能發現那些照片嗎?那堆書刊雜誌里有成百上千張照片——她和斯科特的照片。長久以來,那些照片一直等待著麗賽,等著喚醒她腦中數不清的回憶,而且大部分回憶應該是很美好的,不會再出現像達西米爾那種討人厭的傢伙。那個炸雞吃太多的南方混蛋……

「好了!」她喃喃自語道,「麗賽·德布夏·蘭登,別再想那些了。放手讓過去隨風消逝吧。」

然而,她顯然辦不到,因為她忽然站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頭,在那排書刊雜誌前蹲下來。她伸出右手在面前晃了半天,彷彿魔術師在變戲法。接著,她抽出那本《田納西大學納什維爾分校一九八八年評論集》。那一瞬間,她心頭怦怦狂跳。那種感覺不是興奮而是恐懼。儘管她腦中有個聲音不斷告訴自己,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往事了,然而她還是控制不住情緒,她的心臟依舊不聽使喚,怦怦狂跳。那個「瘋狂怪客」有一頭淡到接近白色的金髮,那個「瘋狂怪客」是個研究生,他滔滔不絕說個不停,但倒也不完全是胡言亂語。槍擊事件發生第二天,斯科特的情況慢慢恢複穩定後,麗賽曾問他,那個研究生瘋狂怪客會不會也是那種「上緊發條」的人?斯科特有氣無力地說,他不知道瘋子是否真有辦法「上緊發條」。「上緊發條」是種英雄行徑,是種意志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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