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寶 第一章 麗賽和阿曼達(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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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社會大眾眼中,名作家的另一半就像空氣。對於這一點,沒有人比麗賽·蘭登更有體會。她的丈夫得過普利策獎和國家圖書獎,可是她自己呢?她大半輩子只不過接受了那麼一次採訪。那家很有名的女性雜誌有個很有名的欄目,叫「他是我的另一半!」。那篇五百字左右的專訪的一半篇幅是她在介紹自己的小名,因為她的小名和「茜茜」的發音很像。另一半主要則是她在解說慢火烤牛肉的獨門秘方。麗賽的姐姐阿曼達說,專訪所配照片里的麗賽看起來很胖。

麗賽那幾個姐姐個個喜歡無事生非(她們的爸爸說,這叫「沒事去捅馬蜂窩」)。此外她們還喜歡沒事閑磕牙,宣揚別人家的醜事。不過在幾個姐姐當中,唯一真正讓麗賽受不了的就是這個阿曼達。很久以前,德布夏家的姐妹在里斯本瀑布鎮以搞怪聞名,阿曼達是姐妹中的老大(怪名堂也最多)。阿曼達目前獨自住在一棟房子里,房子是麗賽給她的。房子不大,但足以遮風擋雨,緬因州堡景鎮不遠,幾個姐妹——麗賽、黛拉和坎塔塔——也可以照看到阿曼達。那棟房子是麗賽七年前給阿曼達買的,房子買好五年後,麗賽的丈夫斯科特就過世了。輿論稱他的死是「壯志未酬」,「英年早逝」。麗賽直到現在還不太相信他已經走了兩年。這兩年無比漫長,卻又彷彿只是轉眼之間。

丈夫去世後很久,麗賽才終於開始清理他的工作室。丈夫的工作室有好幾個小房間,光線充足,看不出從前那裡只是鄉間穀倉樓上的小閣樓。清理到第三天,麗賽已經列好斯科特所有著作的外語版本清單(共計好幾百種),準備接下來列出傢具清單,在值得保留的東西旁邊打個小星號。但就在這一天,阿曼達出現了。她算準阿曼達一定會開口諷刺她:老天,你動作可真快。沒想到阿曼達居然沒吭聲。清點完傢具後,麗賽開始動腦筋怎麼處理信件。那些信件足足有好幾個紙箱,都堆在大櫥櫃里。她已經想了一整天,連信件清單都還沒列出來。阿曼達一直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一大堆紀念品。那堆紀念品擺在書房南側牆邊,參差不齊地從左堆到右,彷彿蜿蜒的蛇一樣佔滿整面牆。阿曼達在那一長排紀念品前走來走去,不發一語,手上拿著筆記本一直寫個不停。

麗賽沒有開口問她:你在找什麼?你在寫什麼?斯科特說過不只一次,麗賽不會管太多閑事,除非你主動去找她。這是人類非常罕見的一種特質。不過阿曼達就不一樣了。也許她沒有立刻拿炸藥把你炸得皮開肉綻,但炸藥隨時可用。對她那種人來說,打探別人的隱私是種無法剋制的本能,開口只是早晚的事。

阿曼達和她丈夫本來一直住在倫福德(斯科特去那裡拜訪過他們一次,回來後發誓再也不去第二次。他說那地方很像「一群狼獾窩在下水道里」)。一九八五年,阿曼達的丈夫跑到南方去了。她有個女兒名叫英德梅索,小名梅茲。一九八九年,梅茲跟個當卡車司機的花花公子跑到北邊的加拿大去了。「一個飛到南,一個飛到北,一個永遠不知道閉嘴。」她們姐妹還小的時候,老爸丹迪·戴維·德布夏經常念這句順口溜,這句話順口還押韻,老丹迪家永遠不知道閉嘴的,當然就是阿曼達。巧的是,阿曼達先被飛到南的丈夫拋棄,然後又被飛到北的女兒拋棄。

雖然阿曼達有時很讓人受不了,不過麗賽不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倫福德。麗賽就是很不放心阿曼達,怕她一個人會出亂子,麗賽相信黛拉和坎塔塔也有相同的感覺,儘管她們從未明確地說出來。所以她和斯科特商量後,決定在海邊買棟鱈魚岬式小屋。屋主表示,只要他們肯付七萬九千塊現金,房子就是他們的了。於是沒過多久阿曼達就搬了進去,進入他們能就近看管的範圍。

如今斯科特已經過世,麗賽已經在清理他的寫作工作室。到了第四天中午左右,那些外語版本都已打包裝箱,信件也都做了記號,大致分類好了。至於那些傢具,麗賽也已經想好留下哪些,送走哪些。但為什麼她覺得整理工作只完成了一小部分呢?從一開始她心裡就十分明白,這種工作急不來。斯科特過世後,很多人寫信或打電話騷擾她,還有更多的人找上門來。那些人對斯科特尚未出版的遺稿興趣濃厚,不斷對她進行疲勞轟炸,索要遺稿。麗賽心裡明白,無論如何這些人早晚總會得到他們想要的,只不過要等她準備好。然而一開始他們都沒搞懂這點,他們就像俗話說的不屈不撓,奮戰到最後一秒。現在呢,她心想,那些人真的多半已陣亡了。

斯科特的遺物有很多種,她真正能夠理解的只有一個:紀念品。有一類遺物的名字很滑稽,那個單詞好像應該念作「搖籃期遺稿」。那些急吼吼、連哄帶騙、怒氣沖沖的傢伙想要的就是這玩意兒——斯科特的「搖籃期遺稿」。於是麗賽在心裡把那些人叫作「遺稿狗仔」。

2

她的心情很複雜,但最明顯的情緒是沮喪。從阿曼達出現後,麗賽更沮喪了。她為什麼會沮喪呢?可能是因為她低估了這件工作的難度,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她高估了自己,誤以為自己有辦法堅持到最後一秒,完成這件工作,順利達到預料中的必然成果——所有她決定留下的傢具放在底下的穀倉里,小地毯全部捲起來並用膠帶捆好,黃色小貨車該安安穩穩地停在車道上,貨車的影子落在他們家與隔壁蓋勒威家之間的木籬笆上。

噢,對了,別忘了那三台台式電腦。在這個傷心之地,那三台電腦是一切悲傷的源頭。本來總共有四台,不過多虧麗賽,「記憶角落」里的那台好像被她搞壞了。這些電腦一台比一台新,一台比一台輕,不過最新的那台也是台式機中的大傢伙。三台電腦都還能用,而且都設了密碼。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密碼。她從來沒問過斯科特,因此根本沒辦法搞清楚電腦硬碟里究竟藏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電子垃圾。日常用品採購清單?詩歌?色情產品?她很確定斯科特上過網,但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他上過什麼網站。亞馬遜網路書店?集媒體八卦之大成的「德拉吉報道」?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的現場演唱視頻?「庫伊拉夫人遍灑甘露與無敵猛男金槍不倒」情色網站?她不願往最後一個方向想,她寧願看到電腦里藏的是賬單之類的東西(至少是斯科特私房錢的蛛絲馬跡)。不過這當然只是純屬臆測。斯科特會瞞著她每個月藏一千塊私房錢嗎?太可笑了,斯科特根本不可能有那種念頭。接下來的問題是,密碼呢?好玩的是,說不定斯科特早就把密碼告訴過她,只不過她的腦袋瓜一向記不住這種東西,所以說不定是她忘了。就這麼回事吧。接著,她靈機一動,忽然想到也許可以試試自己的名字。說不定阿曼達等會兒累了就會自己回家去,到時再來試試看。只不過這一時半刻好像還不太可能,因為阿曼達的精神似乎還好得很。

麗賽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噘起嘴唇吁了口氣,把額頭上的頭髮吹開。她心想,照這種速度,恐怕到七月我都還找不到斯科特的手稿。我目前這種烏龜漫步的進度,肯定會讓那些「遺稿狗仔」抓狂,特別是最後找上門來那個。

大約五個月前吧,最後一個傢伙找上門。他居然沉住氣沒有發作,講起話來溫文儒雅得不像話,表現可圈可點,麗賽幾乎就要對他刮目相看,認為這個人應該和其他「遺稿狗仔」不同。當時麗賽告訴他,她已將近一年半沒進過斯科特的寫作工作室了,最近她才正準備鼓起勇氣走上穀倉的樓梯,開始整理工作室,把斯科特留下的東西作個清點。

這位訪客名叫約瑟夫·伍伯迪,是匹茲堡大學英文系教授。匹茲堡大學是斯科特的母校,這位伍伯迪開的兩堂課「斯科特·蘭登」與「美國神話」在學校里人氣很旺,選修的學生多得嚇人。今年他指導的研究生中,有四個人把「斯科特·蘭登」當成論文研究主題。或許這就是後來這位「遺稿狗仔」終於快要按捺不住的原因,他聽到麗賽說了些模稜兩可的話,例如「早晚會找到的,應該不會太晚」,「我大概可以確定今年夏天左右會找到」。儘管如此,他還是強忍住氣。但當他聽到麗賽安撫他說「等到塵埃落定」她就會打電話給他時,他終於爆發了。

教授說,她和這位偉大的美國作家睡在同一張床上,不代表她有資格處理他的文學遺產。他說,這是專家的工作,他知道蘭登太太沒念過大學。他強調,自從斯科特·蘭登已經過世很長一段時間了,外面流言四起。大家都認為斯科特應該還有大量遺稿尚未出版——可能是短篇小說,甚至可能是長篇小說。他問麗賽可不可以讓他進工作室看看。只待片刻也沒關係。他問麗賽可不可以讓他看一下檔案櫃和書桌抽屜?有些傳言很難聽,如果麗賽能讓他進去看看,至少流言可以消弭。他在工作室里時麗賽可以全程陪同——這當然無需特彆強調。

「不行!」麗賽斷然拒絕,然後把那位伍伯迪教授帶到門口。「我還沒準備好。」麗賽發覺自己低估他了。這人講話文質彬彬,但話中卻暗藏兇險——他有企圖。他和其他傢伙一樣兇狠,他不同的地方是比較深沉、有耐性。「等我準備好了,我要找的不光是手稿,我會把所有東西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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