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水庫 尾聲 勞動節

這宇宙,她是個婊子。

——諾曼·麥考連

又是一個在管道附近度過的夏天,亨利 想。

不過這樣想的時候,並不覺得傷感;夏天一直還不錯,秋天也會很好。今年不會去打獵了,而他軍方的新朋友無疑會偶爾來訪(他軍方的新朋友最想確定的是,他的皮膚上沒有出現任何紅色的生長物),但秋天還是會很好。涼爽的空氣,明媚的白天,漫長的夜 晚。

有時,在後半夜的時候,他的老朋友仍然會來拜訪,不過如果真來了,他就乾脆坐在書房裡,膝頭放上一本書,等待它重新離去。它最終總是會離去。太陽最終總是會升起。在一個晚上失去的睡眠有時會在第二個晚上來到,而且來的時候就像情人一般。這是他在去年十一月之後明白的一個道 理。

他正在瓊西和卡拉家別墅的門廊上喝著啤酒,這所別墅位於維爾的帕柏池塘邊,從他所坐之處往西北方向約四英里就是奎賓水庫的南端。當然還有東 街。

他拿著那罐銀子彈牌啤酒的手只有三根指頭。另外兩根被切除了,因為被嚴重凍傷,可能是從「牆洞」出來後在「深轍路」上滑雪趕路的途中,也可能是在用簡易雪橇把瓊西拖回剩下的那輛悍馬的時候。去年秋天,他似乎總是在雪地里拖別人,不過結果大不相 同。

在那一小塊沙灘旁邊,卡拉·瓊斯正忙著做燒烤。小傢伙諾爾夾著紙尿褲,在搖搖晃晃地繞著她左邊的野餐桌玩耍。他手裡拿著一隻烤焦的熱狗興奮地揮舞著。瓊西家的另外三個孩子年齡在三到十一歲之間,他們正在水裡嬉戲打鬧。亨利猜想《聖經》中關於生養眾多的誡命也許不無道理,但是在他看來,瓊西和卡拉居然這麼不遺餘力,似乎很不可思 議。

身後的紗門響了,瓊西拎著一隻鎮有冰啤酒的小桶走了出來。他的腿瘸得不是太厲害;這一次,醫生只是說去掉原來的材料吧,於是把它全都換成了鋼筋和特氟隆。醫生告訴瓊西,反正到頭來還是會這樣,不過如果你小心一點,原來那套本來還可以對付五年。他是二月份做的手術,也就是在亨利和瓊西結束他們與軍方特工和心理戰專家一起度過的為期六周的「假期」之後不 久。

軍方的人曾經主動提出要以山姆大叔的名義為瓊西實施髖骨更換手術——算是為他們的調查畫一個句號——但瓊西謝絕了,他說,他不想剝奪他的整形醫師的這項差事,也不想讓他的保險公司省卻這筆費 用。

當時,他們兩人的最大願望就是離開懷俄明。住宿條件很好(當然,這是說如果你能習慣地下生活的話),伙食是四星級(瓊西的體重增加了十磅,而亨利則差不多是二十磅),還總是能看些首輪放映的電影。但是,那兒的氣氛與電影《奇愛博士》有點兒相似。那六個星期對亨利比對瓊西來說要難熬得多。瓊西遭了不少罪,但主要是髖骨脫臼所致;他有關與格雷先生共用一個身體的記憶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像夢一般淡 去。

而亨利的記憶反而不斷強化。其中,有關牲口棚的一切尤為可怕。調查組的人雖然與克茲截然不同,很有同情心,但亨利總是會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比爾和瑪莎,還有戴倫·切爾斯——那位來自牛頓市的癮君子先生。他們常常會在他的夢中來 訪。

還有歐文·安德希 爾。

「補給來了。」瓊西說著,放下那桶啤酒。接著,他在亨利旁邊那張有些下陷的藤搖椅上坐下來,一邊呻吟著做了個苦 臉。

「再來一罐就行,」亨利說,「我一小時之後要開車回波特蘭,我可不想酒後駕 車。」

「晚上留下來吧。」瓊西說話時,眼睛看著諾爾。小傢伙正跌坐在野餐桌底下的草地上,一心一意地想把剩下的熱狗塞進自己的肚 臍。

「跟你的孩子們一起鬧到半夜甚至更晚嗎?」亨利說,「或者由我挑選一部馬里奧·貝瓦導演的恐怖 片?」

「我早就不看恐怖片了,」瓊西說,「我們今晚舉辦凱文·科斯特納 電影節,首場是《保 鏢》。」

「我還以為你說不看恐怖片 了。」

「你反應倒是挺快,」他聳了聳肩,笑了,「隨你怎麼想 吧。」

亨利舉起啤酒:「敬不在的朋友 們。」

瓊西也舉起自己的啤酒:「敬不在的朋友 們。」

兩人碰了碰啤酒罐,喝了一 口。

「羅伯塔怎麼樣?」瓊西 問。

亨利微微一笑:「挺不錯。在葬禮上時我還擔 心……」

瓊西點點頭。在杜杜的葬禮上,他們站在她的兩邊,幸虧是這樣,因為羅伯塔自己根本站立不 住。

「……但現在她變堅強了,還說要開一家工藝品商店。我覺得這想法不錯。當然她也會想念杜迪茨。艾爾斐死後,杜杜就是她的生命 了。」

「他也是我們的生命。」瓊西 說。

「是呀,我也這麼 想。」

「一想到我們離開了他,讓他那麼多年一個人,我就很難受。我是說,他得了白血病,而我們甚至他媽的根本就不知 道。」

「我們當然知道。」亨利 說。

瓊西轉頭望著他,揚起眉 毛。

「喂,亨利!」卡拉叫道,「你的漢堡想烤得什麼 樣?」

「烤焦一點兒!」他大聲回 答。

「遵命,閣下。你能不能表現表現,把寶寶抱過去?那隻熱狗馬上就要變成臟狗了。把熱狗從他身上拿開,把諾爾抱給他爸爸。」

亨利走下台階,從桌子底下撈起諾爾,抱著他向門廊走 來。

「恩尼!」諾爾高興地叫著。他已經一歲半 了。

亨利愣住了,感覺背後升起一股涼意,彷彿有個鬼魂跟他打了一聲招 呼。

「吃,恩尼!吃!」諾爾用臟乎乎的熱狗戳著亨利的鼻子,表明自己的意思。

「謝了,我等自己的漢堡吧。」他說,然後重新邁開步 子。

「不吃我 的?」

「恩尼吃自己的,寶貝兒。不過也許這髒東西該給我了。等它們烤好了,你可以再拿一個。」亨利把臟乎乎的熱狗從諾爾的小手中抽出來,把小傢伙放在瓊西的腿上,然後自己又坐了下來。等瓊西把他兒子肚臍上的芥末和番茄醬擦乾淨,孩子差不多要進入夢鄉 了。

「你剛才說『我們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瓊西 問。

「哦,得了,瓊西。我們也許離開了他,或者說試圖離開他,可你認為杜迪茨離開過我們嗎?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你還這麼認為 嗎?」

瓊西緩緩地搖了搖 頭。

「有一部分漸漸長大——分離——但是也有一部分無法改變,比如里奇·格林納多那件事。它一直影響著我們,正如雷普里奧夫婦家的餐盤影響著歐文·安德希爾一 樣。」

瓊西不必詢問這是什麼意思;在懷俄明的時候,他們多的是時間,所以從彼此那兒聽說了一 切。

「曾經有一首詩,講述一個人想戰勝上帝,」亨利說,「詩名叫《天國之犬》。杜迪茨不是上帝——上帝保佑——可他是我們的獵犬。我們竭盡全力地跑快跑遠,但 是——」

「我們永遠也逃不出捕夢網,對吧?」瓊西說,「我們誰也逃不出去。然後它們來了。拜拉姆。乘坐另外某個族類所建造的飛船而來的愚蠢的孢子。它們就是這樣的吧?只是這樣 嗎?」

「我看我們永遠也不得而知。去年秋天,只有一個問題得到了解答。若干個世紀以來,我們仰望星空,問自己是不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好了,現在我們知道不是了。可喜可賀,對吧?加里森……你還記得加里森 嗎?」

瓊西點點頭。他當然記得特里·加里森。海軍的心理學家,懷俄明調查組的負責人,他總是開玩笑說,山姆大叔一向都讓他遠離大海,而現在這個地方最近的水源就是拉斯吉爾博恩那個牛打滾的水坑。加里森與亨利很投緣——如果說沒能成為朋友的話,也只是因為情況不允許。瓊西和亨利在懷俄明的待遇很好,但他們並不是客人。不過,亨利·德夫林與特里·加里森在職業上算是同行,這就使事情大不一 樣。

「加里森起初假定有兩個問題得到了解答:其一,我們不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其二,我們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能生物。我極力使他相信第二項假設是建立在偽邏輯之上,是建於流沙之上的房子。我覺得我沒有完全讓他信服,但也許至少播下了懷疑的種子。不管拜拉姆是什麼東西,那些飛船都並非由它們所建造,而建造飛船的族類可能已經消失。或者也變成了拜拉 姆。」

「格雷先生並不愚 蠢。」

「一旦他進入你的大腦就的確如此,這一點我沒有異議。格雷先生就是你,瓊西。他偷走了你的情感,你的記憶,還有你對熏肉的喜 愛——」

「我再也不吃熏肉 了。」

「我並不奇怪。他還偷走了你基本的人格。這也包括你潛意識中的各種怪念頭。比如你對馬里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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