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二章 瓊西在醫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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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 夢。

感覺不像是夢,但只可能是夢。首先,三月十五日那天他已經經歷過一次,重新經歷一次未免太不公平。其次,從三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這八個月之間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輔導孩子們做作業,卡拉在電話里與她的朋友們(很多都是「匿名癮君子協會」的成員)聊天,在哈佛講學……當然,還有接受理療的那幾個月。無休無止的彎曲活動,關節再度伸展時的痛苦叫喊,哦,那真是難受。他跟他的理療師珍妮·莫林說他做不到。她說他能做到。他的臉上掛著淚水,臉上堆滿笑容(不可信賴的中學女教師般的可惡笑容),而到頭來她說對了。他做到了,他是無所不能的小火車頭,可小火車頭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啊。

他記得一切的一切:第一次下床,第一次擦屁股,五月初的一個晚上上床時還在想我挺過來了,五月底的一個晚上自車禍後第一次與卡拉做愛,然後跟她講了一個古老的笑話:知道豪豬是怎麼乾的嗎?小心翼翼。他還記得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看焰火,他的髖部和大腿上半部疼得鑽心;他記得七月四日那天吃西瓜,一邊把瓜籽吐在草地上,一邊看卡拉和她的姐妹們打羽毛球,他的髖部和大腿上半部仍然很疼,只是不那麼劇烈了;他記得九月里亨利打來電話——「只是問候一下。」亨利說,但他談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在即將到來的十一月去「牆洞」履行他們每年一度的打獵之行。「我當然要去。」瓊西說,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會很不喜歡手握獵槍的感覺。他們談到了各自的工作(瓊西整天拄著單拐生龍活虎地跳來跳去,已經完成了夏季學期最後三周的教學工作),談到了家庭,談到了他們讀的書和看的電影;亨利再一次提到,彼得的酒喝得太多了,這話他早在一月份時就已經說過。瓊西因為剛剛與妻子就濫用精神藥物問題經歷了一場戰爭,所以不願意談論這種話題,但是,當亨利提到,比弗建議他們打獵之旅結束後在德里停留一下,去看看杜迪茨·卡弗爾時,他欣然同意了。他們已經太久沒見過杜迪茨,而見到杜迪茨是讓人最最開心的事情。再 說……

「亨利,」他當時問道,「我們曾經計畫去看杜迪茨的,對吧?原本準備在聖帕特里克節去的。我不記得了,但我的枱曆上這麼寫 著。」

「沒錯,」亨利回答說,「我們的確這麼計畫 過。」

「那位愛爾蘭人的運氣也不過如此,對 吧?」

由於這些記憶的存在,瓊西堅信三月十五日已經成為過去。有很多證據可以表明這一點,他的枱曆就首當其衝。可是,三月十五日又回來了,那些惱人的十五日……哦,真該死,現在的十五日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這豈止是不公 平!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他對於那天約十點以後的事情都失去了記憶。只記得之前他去過辦公室,一邊喝咖啡,一邊整理出一堆書,準備拿到歷史系辦公室,那裡有一張擺著憑學生證免費借閱告示牌的桌子。他當時心情不好,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是怎麼回事。他瞥見枱曆上記著三月十七日去看望杜迪茨的未赴之約,從那同一份枱曆上看,他三月十五日還約見了一位叫大衛·迪弗尼亞克的學生。瓊西想不起約見的原因,不過後來發現他的研究生助理的一張字條,提到迪弗尼亞克補交的論文——關於諾曼底征服的短期影響——由此看來,這就是約見的原因了。可是,一份補交的論文何至於讓格里·瓊斯副教授心情不好 呢?

不管心情如何,他當時還哼著什麼曲子,一邊哼,一邊嘰里咕嚕地吐出幾乎是毫無意義的詞兒:是的我們能行,是的我們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是的我們能行——能行。另外還有些零星的片斷——預祝系裡的秘書科琳聖帕特里克節快樂,從大樓外面的報箱里取了一份《波斯頓鳳凰報》,在橋上靠近坎布里奇那端,朝一位小平頭薩克斯管樂手的盒子里扔了二十五美分,一邊還為那小夥子感到難過,因為他只穿著一件薄毛衣,而查爾斯河上吹來的風卻有幾分刺骨——但是從整理出那堆要拿走的書後,他所記得的主要還是黑暗。他在醫院恢複了意識,聽見附近的房間里有人在有氣無力地叫著:請停下來,我受不了啦,快給我打一針,馬西在哪兒,我要馬西。不過也可能是瓊西在哪兒,我要瓊西。那無時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搖身變為病人的死神。死神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這很有可能,因為這是一座滿是痛苦的大醫院,每一處縫隙都流溢出痛楚——而現在,那無時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又在努力尋找他。想讓他上當受騙。想讓他自動露 面。

但是這一次,中間那一段仁慈的黑暗全都消失了。這一次,他不僅祝願科琳聖帕特里克節快樂,還給她講了一個笑話:我們怎麼稱呼一位牙買加直腸病專家?寵物小精靈。他未來的自己——十一月份的自己——控制著他三月份的頭腦,像偷渡者一樣出門了。當他動身前往坎布里奇赴命運之約時,他未來的自己聽見三月的自己在心裡說沒想到天氣會這麼美。他想告訴三月的自己,以為在草地上走一走或者晒晒太陽就能抹去這幾個月的痛苦,顯然是個糟糕的想法,是個糟糕透頂的想法,可是他與三月的自己聯繫不上。也許年輕時讀的那些關於時光旅行的科幻小說都不無道理:不管你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過 去。

他穿過小橋,雖然風兒帶有幾分寒意,他仍然很喜歡陽光撫在臉上的感覺及其在查爾斯河面投下的萬道光影。他唱了一段《太陽出來了》,然後又重新唱起「指針姐妹合唱團」那首歌:是的我們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他的提包有節奏地前後擺動,裡面還裝著三明治。是雞蛋沙拉三明治。真是美味,亨利曾經說。SSDD,亨利還 說。

接著,那位吹薩克斯管的樂手出現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是在馬薩路的橋上,而是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在麻省理工學院校園旁邊一間新潮的印第安小餐館外面。樂手在冷風中瑟瑟發抖,頭頂光光的,頭皮上的刮痕表明他缺乏當理髮師的天賦。他演奏《這些愚蠢的東西》的樣子還表明,他也缺乏吹薩克斯管的天賦,瓊西很想勸他去當個木匠或演員或恐怖分子,就是不要當樂手。不過,瓊西非但沒有這樣做,反而鼓勵那傢伙,不是如他記憶中的那樣朝那人的盒子(裡面襯著磨舊了的紫色天鵝絨)里扔進二十五美分,而是扔了一大把零錢——錢的確是些愚蠢的東西。他將自己的行為歸咎於漫長的寒冬之後的第一個艷陽天,還歸咎於迪弗尼亞克的事情處理得過於順 利。

那位樂手對瓊西轉了轉眼睛以示感謝,一邊繼續吹奏。瓊西又想起一個笑話:我們怎麼稱呼一位持有信用卡的薩克斯管吹奏者?樂天 派。

他繼續走著,提包在前後擺動,沒有注意到另一個瓊西——那個彷彿在從事時光旅行、鮭魚一樣從十一月里游過來的瓊西——在跟他說話。喂瓊西,快停下。只要幾秒鐘就行。系系鞋帶什麼的。(不管用,他穿的是不系鞋帶的平底鞋。過不了多久,他更不用系鞋帶了,因為腿打上了石膏。)就是上面那個十字路口,就是在那兒發生的,那兒是拉起紅色警戒線的地方,是馬薩路和前景街的交匯處。有個老傢伙要來了,是一位痴頭獃腦的歷史教授,開著一輛深藍色林肯城市車,他會像推土機一樣推倒你 的。

可是這不管用。無論他怎樣大喊,都無濟於事。電話線出故障了。你不可能返回過去;不可能殺死你自己的祖父;當李·哈維·奧斯瓦德 跪在德克薩斯學校圖書館倉庫的六樓窗戶邊,身旁的紙盤子里放著沒有了熱氣的炸雞,郵購的槍支正在瞄準時,你不可能將他開槍打死;你不可能阻止自己手裡拎著提包,腋下夾著那份《波斯頓鳳凰報》——你永遠也不會去看了——穿過馬薩路和前景街的十字路口。抱歉,先生,電話線在傑弗遜林區的某個地方出了故障,那兒全亂套了,您的電話無法接 通。

可是緊接著,哦天哪,這是以前沒有的——信息竟然傳過來了!當他走到拐角,站在路邊,正準備踏上人行橫道時,竟然傳過來 了!

「什麼?」他問,而停在他身旁的那個人——也是在那段過去(如今可能被幸運地抹去了)中第一個俯身打量他的人——則不解地看著他,回答道:「我什麼也沒有說呀!」似乎除了他們之外還有第三者的存在。瓊西對那人的話置若罔聞,因為的確有第三者,他身體里有個聲音,聽上去很奇怪,很像他自己的聲音,正對著他大聲喊叫,要他待在路邊,不要到馬路上 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哭。他抬眼朝前景街那邊望去,哦,天啊,杜迪茨在那兒,杜迪茨·卡弗爾除了一條短褲之外什麼也沒穿,嘴邊塗滿黃褐色的東西。看起來像巧克力,可瓊西知道不是。那是狗屎,那個混蛋里奇還是逼他吃下去了,而那邊的人卻來來往往,對他視而不見,似乎杜迪茨根本就不存 在。

「杜迪茨!」瓊西叫道,「杜迪茨,等一等,夥計,我馬上過 來!」

接著他就不管不顧地一頭衝上馬路,而車裡的人除了繼續開車之外根本就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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