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毒瘤 第四章 麥卡錫上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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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西和比弗坐在廚房裡玩克里比奇紙牌 ,用他們的說法就是「玩牌」。比弗的父親拉馬爾一直就是這麼說的,彷彿這是唯一的紙牌玩法。拉馬爾·克拉倫頓的生活就是圍著中緬建築公司轉,對他而言,這也許就是唯一的玩法,它最適合於伐木營地、鐵路工棚,當然還有建築工程車這樣的地方。一塊有一百二十個孔的木板,四根木釘,外加一副油乎乎的舊撲克牌,有了這些東西,就可以玩起來了。玩這種牌的時候,多半是在等著干別的事兒——等大雨停止,等貨物運到,或者等去購物的朋友歸來。然後你們就可以想出辦法,看看拿那位陌生人怎麼辦——他現在正躺在緊閉的卧室門後 呢。

不過,瓊西想,我們等的其實是亨利。彼得只是跟他一起罷了。只有亨利才知道怎麼辦,比弗說得對。只有亨利知 道。

可亨利和彼得這麼晚還沒有回來。說他們出事了還為時太早,可能只是大雪把他們耽擱了。不過,瓊西開始擔心是否僅此而已,而且猜想比弗也有同感。到現在為止,他們對這件事都隻字未提——尚未到中午,也許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但兩個人的心都懸著,卻彼此心照不 宣。

瓊西每打一會兒牌並記分之後,就要看看那扇緊閉的卧室門,麥卡錫就躺在裡面,可能睡著了,不過天啊,他剛才的氣色可真難看。有好幾次,他看到比弗的視線也向那邊投 去。

瓊西把這副舊牌洗好,發牌,給了自己幾張,拿出兩張保留牌,然後比弗也抽出兩張保留牌。比弗切牌後,預備工作便已完成,可以得分了。即使得了分,也還是有可能輸牌,拉馬爾跟他們說過——他的嘴角總是叼著一支煙,那頂克拉倫頓建築公司的帽子總是遮住左眼,彷彿他知道什麼秘密,只有在出價合適的情況下才會透露。拉馬爾·克拉倫頓,一位很少玩耍的工作狂,四十八歲時死於心臟病,不過如果得了分,就不至於剃光頭。

不得玩耍,瓊西此刻正想著,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那天他在醫院裡聽到的那若有若無的該死的聲音:請停下來,我受不了啦,快給我打一針,馬西在哪兒?哦天啊,世界為什麼這麼殘酷?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輻條恨不得要絞斷你的手指,有那麼多的齒輪恨不得要掏出你的內臟?

「瓊 西?」

「什 么?」

「你沒事兒 吧?」

「沒事兒,怎麼 了?」

「你剛才在發 抖。」

「是嗎?」當然是的,他自己也知 道。

「是 的。」

「可能是風太大了。你聞到什麼了 嗎?」

「你是說……他?」

「我沒有說梅格·瑞恩 的腋窩。沒錯,是說 他。」

「沒有,」比弗說,「有幾次我以為……但那只是想像。因為他那些屁,你知 道——」

「——太難聞 了。」

「沒錯,非常難聞。他打的嗝也是。我以為他會吐,夥計,真 的。」

瓊西點點頭。我很害怕,他想,在這種暴風雪天氣,坐在這兒嚇得魂飛魄散。真該死,我要亨利。這樣行 嗎?

「瓊 西?」

「幹什麼?我們這盤牌還玩不玩 了?」

「當然玩,不過……你覺得亨利和彼得沒事兒 吧?」

「我怎麼知 道?」

「你有沒有……一種感覺?也許 看——」

「我只看得到你的 臉。」

比弗嘆了口氣。「可你認為他們沒事兒 吧?」

「坦白說,是的。」但是他的眼睛先偷瞥了掛鐘一眼——已經十一點半了——然後又瞥了一眼將麥卡錫關在裡面的那扇卧室門。在大房的中央,捕夢網在空氣中輕輕飄蕩。「只是車開得慢而已。他們馬上就會回來的。好了,我們接著玩 吧。」

「好吧。八 點。」

「十五點記兩分。」

「我×。」比弗往嘴裡塞了一根牙籤,「二十五 點。」

「三十 點。」

「不 跟。」

「三十一點記兩分。」

「×他奶奶的!」當瓊西轉過拐角進入第三街時,比弗有點氣急敗壞地低聲笑了,「你每次發牌都讓我輸成光屁 股。」

「你每次發牌我也讓你輸成光屁股,」瓊西說,「真言逆耳。行了,出 牌。」

「九點。」

「十六 點。」

「最後一張牌,記一分,」比弗說,彷彿在道義上大獲全勝。接著他站起身:「我得出去一下,撒泡 尿。」

「幹嗎?這兒不是有很好的廁所嗎?你不至於連這也忘了 吧?」

「我沒有忘。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雪地上寫我的名 字。」

瓊西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才能長 大?」

「能不長大就不長大。而且還要長小。別把那傢伙弄醒 了。」

比弗朝後門走去,而瓊西則把牌收攏,洗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小時候玩這種牌時的一種玩法。他們稱之為杜迪茨牌,通常都是在卡弗爾家的娛樂室里玩。玩法與一般的克里比奇牌沒有差別,只不過他們讓杜迪茨記分。我得了十分,亨利經常說,給我記十分,杜迪茨。於是杜迪茨就會咧著嘴,笑嘻嘻地——他那種笑容總是讓亨利很開心——記上四分或六分或十分或甚至他媽的二十幾分。玩杜迪茨牌的時候,規則就是從不抱怨,從不說杜迪茨,太多了或杜迪茨,還不夠。哦,他們總是笑翻了天。如果卡弗爾夫婦剛好也在房間的話,他們也會跟著大笑。瓊西記得有一次,他們應該是十五六歲吧,而杜迪茨當然還是那樣,杜迪茨·卡弗爾的年齡永遠不會變化,這正是他最動人也最令人擔驚受怕的地方,那一次,艾爾斐·卡弗爾哭了起來,說孩子們,我真想讓你們知道這對我和我太太意味著什麼,真想讓你們知道這對道格拉斯 意味著什 么——

「瓊西。」比弗叫道,他的聲音乾巴巴的,很奇怪。冷空氣從敞開的廚房門裡灌進來,使瓊西的手臂長起雞皮疙 瘩。

「把門關上,比弗,難道你是在馬廄里出生的 嗎?」

「快過來,你得看看這 個。」

瓊西起身來到門口,正要張口說什麼,又連忙閉上了。後院滿滿當當的全是動物,足可以辦一家動物園了。大多數是鹿,有二三十頭各種各樣的母鹿和公鹿。不過,與它們同行的還有浣熊、搖搖晃晃的土撥鼠和一隊在雪地上行動非常自如的松鼠。從存放「北極貓」、各種工具以及發動機零件的工具房的側牆邊,過來三條大狗。瓊西一開始以為是狼,接著,他發現其中一隻的脖子上套著一段褪色的晾衣繩,才意識到它們是狗,可能已經野性復萌。它們全是從峽谷那邊上來,正在朝東而去。瓊西還看到,有兩隻體型不小的山貓混雜在兩小群鹿中間,他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好像想抹去某種幻影。山貓還在那兒。同樣,那些鹿、土撥鼠、浣熊和松鼠也都在那兒。它們不緊不慢地前進,對門口這兩個人看都不看一眼,但是又不像逃離大火的動物那樣倉皇。而且根本聞不到煙火的味道。這些動物只是在撤離這個地區,往東行 進。

「我的天啊,比弗。」瓊西充滿敬畏地低聲叫 道。

比弗一直在仰臉望天。這時他飛快地看了動物一眼,又抬頭往上看去。「是的。你再看那 兒。」

瓊西抬起頭,看到十來個炫目的光體——有的是紅色,有的是藍白色——在那兒上下翻飛。它們照亮了雲彩,他突然意識到,這正是麥卡錫迷路時看到的東西。它們一會兒前,一會兒後,你追我躲,有時又合而為一,發出逼人的光芒,使瓊西不得不眯起眼睛。「那是什麼?」他 問。

「不知道,」比弗頭也不回地答道,他臉色蒼白,剛長出來的胡茬顯得十分清晰,清晰得幾近怪異,「但是動物不喜歡它們。那正是動物們敬而遠之的東 西。」

2

他們看了十分鐘,也可能是十五分鐘,這時瓊西聽到一陣低沉的轟鳴,就像是變壓器的聲音。瓊西問比弗是否聽見了,比弗只是點了點頭,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在空中盤旋的亮光。瓊西覺得那亮光有窨井蓋那麼大。他認為動物們要敬而遠之的是那聲音,而不是亮光,不過他什麼也沒有說。突然之間,說話似乎變得很艱難,他覺得有種恐懼向他襲來,就像是持續的熱病或輕度流感,使他全身軟弱無 力。

那些亮光終於漸漸暗淡下來,瓊西並沒有看到它們熄滅,但是亮光的數量似乎越來越少。動物也越來越少了,那「嗡嗡」的響聲也越來越 低。

比弗猛地一驚,就像從沉睡中驚醒一樣。「照相機,」他說,「我得趕在它們消失之前拍下 來。」

「我看你來不 及——」

「我總得試試!」比弗幾乎吼了起來。接著,他又放低嗓門,說:「我總得試試,起碼拍拍鹿呀什麼的,以免……」他轉身穿過廚房往回走去,也許還在回憶自己把那部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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