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毒瘤 第一章 麥卡錫

1

那傢伙從樹林里出來時,瓊西差點兒朝他開槍。差多少呢?給他的伽蘭德獵槍的扳機增加一磅 的力量就行了,也許只要半磅。人們在驚恐萬狀之際,頭腦有時會出奇地清晰。後來處於這種境況時,瓊西真但願自己沒等看到那橘紅色帽子和橘紅色背心就開了槍。殺掉理查德·麥卡錫不會造成傷害,反而可能有好處。殺掉麥卡錫可能會挽救他們所有 人。

2

彼得和亨利去了戈斯林商店,那是最近的商店,他們要去多弄些麵包和罐頭食品,還有啤酒——這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他們帶來的食物還足夠對付兩天,但收音機里說可能要下雪。亨利已經射中一頭鹿,一頭不小的母鹿;至於彼得嘛,瓊西覺得他更在乎的是確保啤酒的供應,而並非自己能否捕獲獵物——對彼得·穆爾來說,打獵是業餘愛好,喝酒則是宗教。比弗也到外面的什麼地方去了,但瓊西在五英里之內沒有聽到槍聲,所以他猜想,比弗與他一樣,也正在等 待。

離營地七十碼左右的一棵老楓樹上有個瞭望棚,瓊西正待在這兒,一邊喝咖啡,一邊讀著羅伯特·帕克 的一本懸疑小說。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什麼東西在漸漸靠近,於是把手上的書和保溫杯放了下來。如果是在以往那些年裡,他可能會興奮得把咖啡掀翻,但是這一次不會了,這一次他甚至還花了幾秒鐘時間,把保溫杯的鮮紅色蓋子擰 緊。

每年十一月份的第一周,他們四個人都會來這兒打獵,這個習慣已經持續差不多有二十五個年頭了——如果把比弗的父親帶他們來的那幾次也計算在內的話。瓊西此前從來沒有在意過樹上的瞭望棚,其他幾個人也一樣,上面的空間太小了。可是今年,瓊西卻讓它派上了用場。其他人都自以為知道其中的原因,可他們了解的只是一部 分。

2001年3月中旬,在離他執教的約翰·傑伊學院不遠的坎布里奇,瓊西在橫穿馬路時被一輛汽車撞倒,造成顱骨骨裂,兩根肋骨斷了,還有一側的髖骨粉碎性骨折,後來不得不用一種由特弗倫和金屬合成的新玩意兒來替代。肇事者是波士頓大學一位已經退休的歷史教授,患有早期老年痴呆症(起碼他的律師是這麼說的),因此,與其說他應該受罰,不如說更令人同情。瓊西想,事情往往都是這樣,災禍發生之後,沒有人可以怪罪。而且就算有人可以怪罪,又於事何補?你還是得接受現實,自我安慰,就像人們每天——也就是說,在他們還沒有將整件事情忘到腦後之前——跟你所說的那樣,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了。

的確是不幸中的萬幸。他的腦袋很硬,骨裂已經癒合了。對在哈佛廣場附近發生車禍前那一小時左右的經歷,他失去了記憶,但其他的腦部功能都很正常。他的肋骨不出一個月就痊癒了。最嚴重的是髖骨,不過到十月份的時候,他就已經不用拐杖了。現在,只是在忙乎一天之後,他的腿才看得出有一點 跛。

彼得、亨利和比弗全都以為,他之所以選擇樹上的瞭望棚,而不肯去潮濕、陰冷的樹林,是因為他的髖骨,認為這是唯一的原因。髖骨當然是一個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他沒有告訴他們的是,現在他對獵鹿已經沒什麼興趣了。他們一定會感到驚訝。實際上,連瓊西自己也感到驚訝呢。可事情就是這樣,這是他生活中的新變化,而在他們於十一月十一日真正上這兒來以及他拿出獵槍之前,他自己對此也渾然不覺。對打獵這件事他並不厭惡,一點也不,他只是沒有獵殺的慾望了。在三月份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死神已經與他擦肩而過,瓊西可不想再請它回來,就算他是處於主動而不是被動的地 位也如此。

3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仍然喜歡到營地來,從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以前更喜歡了。徹夜的長談——談書籍,談政治,談他們小時候乾的那些糗事兒,談未來的打算。他們都是三十來歲,都還年輕,可以有打算,有各種各樣的打算,舊時的聯繫仍然很緊 密。

白天的時光——他獨自待在瞭望棚上的時光——同樣很好。他帶了一本書,一台隨身聽,還有一個睡袋,覺得冷的時候就把下半身套進去。但是第二天,他就不用隨身聽了,他發現自己更喜歡森林的音樂:風兒在杉樹中的沙沙聲,烏鴉發出的嘎嘎聲。他讀一會兒書,喝幾口咖啡,再讀一會兒書,有時候將身子從睡袋裡挪出來(睡袋的紅色與十字路口的紅燈一般顯眼),在瞭望棚邊方便一下。他有一個大家庭,還有一大群同事。他生性喜歡熱鬧,對家人和同事(當然還有學生,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的所有朋友都樂於結交,並且與他們相處融洽。只是在到了這裡之後,在這上面,他才意識到,寂靜的魅力仍然具體可感,仍然難以抗拒。就像與老朋友久別重 逢。

「夥計,你確定你想待在那上面嗎?」亨利昨天早上問他,「我是說,你完全可以跟我一起去。我們不會讓你那條腿太受累的,我保 證。」

「別管他,」彼得說,「他喜歡那兒。對吧,瓊西小 子?」

「算是吧,」他回答道,不願再多費口舌——比如,說他其實真的很喜歡這兒。有些事情即使是告訴最親密的朋友,你也會覺得不安全。而有些時候,你不說他們也知 道。

「告訴你吧,」比弗說著,拿起一支鉛筆,輕輕地咬起來——這是他最為喜愛、最根深蒂固的習慣,早在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了,「我喜歡回來時看到你待在上面,就像那些狗屁胡侃的書中所講的桅杆瞭望台。警醒點兒,伙 計。」

「看,有船! 」瓊西脫口而出,他們不由得哈哈大笑,不過瓊西聽懂了比弗的意思,他感覺到了。警醒點兒。一邊想著心事,一邊留意是否有船隻、鯊魚或別的什麼東西出現。下來時他的髖部很疼,裝著大便的袋子在背上沉甸甸的,沿著釘在樹榦上的木梯級往下爬時,他感覺動作很慢,很笨拙,不過這沒關係。實際上還很好。事情總會變化,只有傻瓜才相信變化總是會更 糟。

當時他就是這麼想 的。

4

聽到有東西穿過灌木時的沙沙聲和樹枝輕微的斷裂聲——他絲毫沒有懷疑這是一頭鹿漸漸走近的聲音——瓊西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你不主動找運氣,運氣自會來找你。林賽·瓊斯這輩子一事無成,也沒說過什麼值得一記的話。但這句話卻是例外,眼下的情形就是又一項證據:他幾天前剛剛決定不再獵鹿,這會兒卻有一頭鹿送上門來,而且從聲音判斷,還是一頭體型很大的鹿——幾乎可以肯定是一頭公鹿,可能跟人一樣 大。

瓊西怎麼也不會想到會真的是一個人。這裡是位於蘭奇利以北五十英里處的一個非自治市,離這兒最近的獵手都在步行兩小時的路程之外,最近的公路——也就是去戈斯林商店時最後要走的那條路——離這兒起碼也有十六英 里。

嗯,他想,我好像並沒有發過誓似 的。

是的,他並沒有發誓。明年十一月來這兒時,他可能會帶尼康相機而不是伽蘭德獵槍,可現在還不是明年,而獵槍就在手邊。他可不想把一頭送上門來的鹿白白放走。

瓊西擰緊咖啡杯的紅色杯蓋,把杯子放到一邊。接著,就像脫掉一隻大棉襪似的,他把睡袋從下半身褪下來(因為髖部行動不便不免蹙著眉頭),然後拿起獵槍。沒有必要加裝子彈,以免弄出的響聲太大,把鹿嚇跑;老習慣真是根深蒂固,他剛剛拉開槍栓,獵槍就已經蓄勢待發了。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穩穩地站在那兒。過去的狂喜不見了,但留下了一點殘跡——他的脈搏加快了,他喜歡這種感覺。發生那次事故之後,類似這樣的反應他都喜歡,彷彿如今有了兩個他,一個是在街上被撞倒之前的他,另一個是在馬薩總醫院蘇醒過來——如果可以把那種遲緩和藥物作用下的迷糊意識稱為蘇醒的話——後更為謹慎、更為老成的他。有時候,他仍然聽到有個聲音——不知道是誰的,但不是他自己的——在那兒喊著請停下來,我受不了啦,快給我打一針,馬西在哪兒,我要馬西。他覺得那是死神的聲音,死神在街上沒能抓住他,於是又回到醫院來完成使命;死神搖身變成一個痛苦的男人(也可能是一個女人,很難分得清楚),口裡叫的是馬西,但真正想要的是瓊 西。

那個念頭過去了——他在醫院裡時產生過的各種怪念頭後來都過去了——但是它留下了殘跡。這種殘跡就是謹慎。他絲毫不記得亨利曾經打電話來要他在隨後的那段時間裡留神點兒(亨利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但從那以後,瓊西就處處留神。他很小心。因為死神也許還在什麼地方,也許什麼時候就會喊你的名 字。

但是過去的畢竟過去了。他與死神擦肩而過並倖存下來,而今天早晨,在這裡即將死去的不過是一頭走錯方向的鹿(他希望是一頭公 鹿)。

傳到他耳中的灌木的沙沙聲和樹枝的折斷聲來自西南方向,這就是說,他不需要隔著楓樹的樹榦射擊——很好,而且他還處於上風位置——這更好。楓樹的樹葉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透過縱橫交錯的樹枝,前面的一切不說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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