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DD 2001年:瓊西約見一位學生

有些日子會改變我們的一生,可我們並不知道。這樣也許更好。在要改變他一生的那一天,瓊西待在約翰·傑伊學院三樓的辦公室里,看著注目所及的波士頓,心裡想,就因為據說有位拿撒勒的巡迴木匠 由於鼓動叛亂而將自己送上了十字架,T.S.艾略特 就認為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這真是大錯特錯了。住在波士頓的所有人都知道,三月才是最殘酷的月份,給你幾天虛幻的希望,然後再得意洋洋地澆你一盆冷水。今天就是這樣一個不可靠的日子,春天似乎真的就要來臨,他心裡正打算著,在處理完即將要處理的那點煩心事之後,要出去散散步。當然,此時此刻,瓊西並不知道這一天會有多麼倒霉,不知道自己到頭來會躺進醫院,遍體鱗傷,在死亡線上掙 扎。

得過且過,過了作數,他想,但是今天的過法會非常不一 樣。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他連忙拿起聽筒,很希望是那個姓迪弗尼亞克的學生,可能是想取消十一點鐘的約會。他預感到了是怎麼回事,瓊西想,這很有可能。通常情況下,都是學生主動約見老師。如果哪個學生被告知某某老師要見他……噢,正如俗話常說的那樣,你自己心裡有 數。

「你好,我是瓊西。」他 說。

「嗨,瓊西,過得還好 吧?」

這聲音他在哪兒都能聽出來。「亨利!哎呀!很好,過得很 好!」

其實,他過得似乎並非那麼好,比如一刻鐘之後,他得與迪弗尼亞克談話,但一切都是相對而言,對吧?與他十二小時後的境況相比——到那時,他全身會插滿管子,連接著各種「嘟嘟」作響的機器,剛剛做完一次手術,還得接受三次手術——就像人們常說的,瓊西已經是夠不錯 了。

「這就 好。」

瓊西可能聽出了亨利語氣中的沉重意味,不過更可能只是一種感 覺。

「亨利,出什麼事 了?」

沒有回答。瓊西正要開口再問時,亨利說話 了。

「我的一位病人昨天死了。我剛好看到報紙上的訃告。他叫巴利·紐曼。」亨利停了停,「他總是坐沙 發。」

瓊西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的老朋友很痛苦,這一點他知 道。

「是自殺 嗎?」

「是心臟病。才二十九歲。把自己吃進了墳 墓。」

「我很難過。」

「他差不多有三年沒來我這兒看病了。我把他嚇跑了。我當時……出現了那種情形。你明白我的意思 嗎?」

瓊西認為自己明白。「是路線 嗎?」

亨利嘆了口氣。瓊西覺得那不像是懊悔,更像如釋重 負。

「是的。我幾乎是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他就像屁股著了火似的拔腿就跑。」

「即使這樣,也不能表明你該為他的心臟動脈負責 呀。」

「話也許是這麼說,可感覺卻不是這樣。」他頓了頓,然後帶著一絲好笑的口吻說,「這不是吉姆·克勞斯 演唱的一首歌中的詞兒嗎?你呢,你沒事兒吧,瓊 西?」

「我?噢,是的。怎麼這麼 問?」

「不知道,」亨利說,「只是……從我打開報紙,在訃告欄上看到巴利的照片後,就總是想到你。我希望你小心點 兒。」

瓊西渾身的骨頭——其中許多根很快就會折斷——掠過一絲涼意。「你到底在說些什 么?」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也許什麼都沒有。但 是……」

「你現在又看到路線了嗎?」瓊西一陣驚恐。他在椅子里猛地一轉身,望著窗外難得一見的春光。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是那位姓迪弗尼亞克的學生急了,也許他正帶著一支槍(用懸疑小說中的話說,就是千鈞一髮之際,瓊西閑暇時很喜歡看這類小說),而亨利則不知怎麼感應到了這一 幕。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我看了訃告欄上的巴利的照片後,在胡思亂想。不過你這段時間小心點兒,好 嗎?」

「哦,好吧……我會 的。」

「那就 好。」

「你沒事兒 吧?」

「我很 好。」

但是瓊西根本就不覺得亨利很好。瓊西正要接著說什麼時,背後有人清了清嗓子,他意識到迪弗尼亞克可能已經來 了。

「哦,那就好,」他說,然後坐在椅子里轉回身來。沒錯,他約定在十一點鐘面談的學生正在門口,看上去毫無威脅性:那只是個孩子,套著一件在這種天氣顯得太厚的大大的舊粗呢外套,顯得瘦弱和營養不良,他一邊耳朵上戴著耳環,留著朋克髮型,幾綹長發搭在憂心忡忡的眼睛上。「亨利,我現在約了人。我再給你打過 去——」

「不,不必了,真 的。」

「你確定 嗎?」

「是的。不過還有一件事兒。能佔用你半分鐘時間 嗎?」

「當然。」他朝迪弗尼亞克豎起一根手指,迪弗尼亞克點了點頭。可他還站在那兒,然後瓊西指了指隔壁那間小辦公室里的椅子,那兒沒有滿堆著書。迪弗尼亞克不大情願地走過去。瓊西對著電話道:「說 吧。」

「我覺得我們該回德里一趟,就你和我,不用待多長時間。去看看老朋 友。」

「你是說——」可他不想說出那個名字,那個聽起來很孩子氣的名字,因為房間里還有外 人。

他用不著說了,亨利幫他說了出來。他們曾經是四人組合,後來有段時間是五人組合,再後來又恢複為四人組合。但是那第五個人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他們。亨利說出了那個名字,那個奇蹟般長不大的孩子的名字。談起他,亨利的焦慮就變得清晰起來,但他表達得更流暢了。他告訴瓊西,並不是說他知道了什麼,而只是一種感覺,覺得他們的老朋友可能需要他們去看 看。

「你跟他媽媽談過嗎?」瓊西 問。

「我想,」亨利說,「最好是……你知道,我們就直接去那兒。你這個周末有安排嗎?或者下個周 末?」

瓊西用不著去查看。這個周末從後天開始。星期六下午系裡有個活動,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個借口不 去。

「這個周末的兩天都沒問題,」他說,「我星期六過來好嗎?十點 鍾?」

「那太好了!」亨利好像噓了一口氣,聲音也平靜下來。瓊西的心踏實了一些。「你確定 嗎?」

「如果你認為我們該去看看……」瓊西猶豫了片刻,又接著說,「去看看道格拉斯,那也許我們就應該去。已經太久 了。」

「你約的人來了,對 吧?」

「沒 錯。」

「那好。我星期六上午十點鐘等你。喂,也許我們可以開旅行車去,讓它跑一跑熱熱身。你覺得怎麼 樣?」

「棒極 了!」

亨利笑了起來。「你的午餐還是卡拉做的吧,瓊 西?」

「是的。」瓊西看了看自己的提 包。

「今天吃什麼?是不是金槍 魚?」

「是雞蛋沙 拉。」

「噢。好了,我得掛了。SSDD,對 嗎?」

「SSDD。」瓊西說。在學生面前他不能說出他的老朋友的名字,但是說SSDD沒關係。「以後再 聊——」

「你要留點兒神。我是認真的。」亨利那鄭重其事的口氣聽起來明確無誤,而且也有點兒嚇人。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再說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迪弗尼亞克就坐在那兒看著和聽著呢),亨利已經掛 了電話。

瓊西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話看了一會兒,然後也掛了。他翻了翻桌上的枱曆,將星期六的雅各布森主任家的酒會劃掉,再寫上請假——與亨利去德里看D。但是他赴不了這個約會了。到星期六那天,德里和他的老朋友們都將遠離他的腦 海。

瓊西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然後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這次棘手的面談上。那孩子不安地坐在椅子里。瓊西猜想,他十分清楚自己被叫到這兒來的原 因。

「嗯,迪弗尼亞克先生,」他說,「從你的檔案上看,你是緬因州 人。」

「哦,是的,是皮茨菲爾德。我——」

「你的檔案還表明,你獲得了這兒的獎學金,而且你的成績挺不 錯。」

他發現,那孩子已經不只憂心忡忡,他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天啊,這真是難辦。瓊西以前還從來不曾抓到學生作弊,但是他想,今天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只希望這種事情不要經常發生。因為處理起來很難辦,用比弗的話說,這是很栽的事 兒。

「迪弗尼亞克先生——大衛,你知不知道,享有獎學金的學生一旦被發現作弊,後果會怎麼樣?比如說,期中考試作 弊?」

那孩子全身一震,彷彿椅子下面有人惡作劇,用低壓電流在他的瘦屁股上擊了一下。接著,他的嘴唇發顫,眼淚開始從那張還沒有刮過鬍子的臉上淌下來,哦上帝,這還是一張孩子的臉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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