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DD 1998年:亨利接診一位大胖子病人

房間里光線昏暗。亨利每次接待病人時,都把房間布置成這樣。他饒有興緻地發現,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他覺得這主要是因為他們的心理本身就很陰暗。他接待的主要是神經病患者(森林裡到處都是這種人,他有一次對瓊西這麼說,當時他們正在——哈哈——森林裡),根據他毫無科學依據的猜想,他們的問題是一道屏障,將他們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病情加重,他們的內心也愈來愈暗。多數時候,他對病人既懷有同情,又保持著距離。有時也可憐他們。還有極少數病人則讓他失去了耐心。巴利·紐曼就是這種 人。

所有的病人第一次踏進亨利的診室時,都面臨著一種選擇,不過他們往往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進來後,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光線雖然昏暗卻很舒適的房間。房間的左邊是一座壁爐,裡面有一段永遠燒不完的木頭(其實是仿樺木的鋼材),下面有四個安裝得很巧妙的煤氣噴嘴。壁爐旁邊有一張高背椅,亨利總是坐在這裡,頭頂上方是一幅非常漂亮的畫,那是梵高《金盞花》的複製品。(亨利有時對同行說,每位精神病醫生的診療室里,都應該起碼有一幅梵高的作品。)房間的另一端有一把搖椅和一張沙發。亨利總是滿懷興趣地留心新來的病人會如何選擇。當然,他從事這一行已經很久了,所以知道,病人的第一次選擇常常也是他(她)的每一次選擇。曾經有人就此寫過一篇論文。亨利知道有這樣一篇論文,但想不起論文具體的觀點了。不過話說回來,他發現自己近來對論文、雜誌、學術研討會等不那麼關注了。那些東西曾經很重要,但現在情況變了。他睡得少了,吃得少了,也笑得少了。那種暗影——那種屏障——也進入了他自己的生活,而他發現自己並不排斥。它不會對他怒目而視。

巴利·紐曼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沙發,亨利從來就不相信這種選擇與巴利的心理狀態有關,他絕對不會犯這種錯誤。對巴利而言,沙發只不過是更舒服而已,儘管五十分鐘的談話結束後,巴利起身時,亨利有時不得不拉他一把。巴利·紐曼身高五點七英尺,體重四百二十磅 。所以他對沙發情有獨 鍾。

巴利·紐曼一開口總是啰里啰唆,沒完沒了,不外乎是詳細敘述他一周來在食物方面的探索。這並不是說巴利吃東西很挑剔,哦不,恰恰相反。巴利對任何能抓到手的食物來者不拒。巴利是一台吃飯機器。而且他的記憶力很好,起碼對這一方面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對食物有一種本能,就像亨利的老朋友彼得對地理方向有一種本能一 樣。

亨利一直試圖讓巴利看到森林,而不要只看樹木,可現在他幾乎要放棄了。一方面,這是因為巴利以一種溫和卻固執的方式,總是不厭其煩地討論食物。另一方面,還因為亨利不喜歡巴利,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巴利父母雙亡,父親去世時他才十六歲,到他二十二歲時,母親也離開人世。他們留下了一大筆遺產,但是由委託人代管,直到巴利三十歲。到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得到那筆財產了……如果他堅持治療的話。否則,就會仍然由委託人代管,直到巴利五十 歲。

亨利懷疑巴利·紐曼能否活到五十 歲。

巴利的血壓(他曾經不無自豪地告訴亨利)是190/140。

巴利的總膽固醇值是290,他是一座脂 庫。

我隨時都可能中風,我隨時都可能心臟病發作,他曾經對亨利說,那語氣嚴肅中帶有幾分開心,好像在表明,他之所以能說出這麼冷硬的事實,就因為他心裡知道,這樣的厄運不會落在他的頭上,不,不會的,他才不會攤上這種厄 運。

「我中午吃了兩個巨無霸,」他這會兒正在說,「我喜歡吃這個,因為裡面的乳酪熱乎乎的。」他的厚嘴唇——他這麼大的塊頭,嘴唇卻小得出奇,就像鱸魚的嘴唇——合攏了,並微微發顫,彷彿正在品嘗熱乳酪的美味。「我還喝了一杯奶昔,回家的路上又吃了兩個曲奇。中午我睡了一會兒,起來後,又在微波爐里熱了滿滿一包冷藏過的蛋奶餅。『美味之餅!』」他大聲模仿這句廣告詞,然後笑起來。這是處於溫馨回憶——比如觀看夕陽,或隔著一層薄薄的絲綢襯衫感覺到一個女人堅挺的乳房(亨利猜想巴利從來沒有這種經歷),或感受著海沙的親密暖意——中的人發出的笑 聲。

「許多人都用烤麵包爐來熱蛋奶餅,」巴利接著說道,「但是我發現,這會使蛋奶餅變得太脆。而微波爐加熱後則會又燙又軟。又燙……又軟。」他吧嗒著鱸魚般的小嘴。「吃了那一整包蛋奶餅,我又有些愧疚。」他突然話鋒一轉,似乎這才想起亨利此刻所乾的是一份正事兒。每次談話時,他都會這樣來上四五次……然後又回到食物 上。

巴利這時已經講到星期二晚上。由於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後面還有一長串的正餐和小吃要一一道來。亨利讓自己的思緒游移開去。巴利是今天的最後一位病人。等巴利報完食物流水賬後,亨利就會回家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六點鐘他就會起床,在七到八點之間的某個時候,瓊西的車會開進他家的車道。他們會把東西塞進亨利那輛舊旅行車裡,亨利之所以把那輛車保留至今,完全是為了他們秋天的打獵之行。到八點半,他們兩人就已經踏上北上之旅了。沿途他們會先在布里奇頓接上彼得,然後去接仍然住在德里附近的比弗。夜幕降臨時,他們就會待在位於傑弗遜林區的「牆洞」 里,一邊在起居室里打牌,一邊聽風兒在屋檐下呼嘯。他們的獵槍會靠在廚房的角落裡,打獵執照掛在後門的掛鉤 上。

他會與朋友們在一起,那種感覺總是像回家一樣。在為期一周的時間裡,那道屏障會微微掀開。他們會重敘舊日時光,聽到比弗不堪入耳的粗話會捧腹大笑,而如果有誰真的能射中一頭鹿,則會增加一層意外的歡樂。在一起時,他們仍然感覺很好。在一起時,他們仍然能戰勝時 間。

在遙遠的背景里,巴利·紐曼還在喋喋不休。豬排土豆泥,抹有一層厚黃油的玉米棒,佩珀里奇農場牌巧克力蛋糕,一杯百事可樂上面加了四勺冰淇淋,然後是雞蛋,煎雞蛋、煮雞蛋、荷包 蛋。

亨利一直似聽非聽,在所有該點頭的時候都點頭。這是精神病醫生的慣用技 巧。

天知道,亨利與他的老朋友們也有各自的問題。比弗很不善於跟女人交往,彼得酒喝得太多(所謂太多是根據亨利的標準),瓊西與卡拉差點兒分道揚鑣,而亨利目前則在與抑鬱症作鬥爭,他覺得這抑鬱症既令人難受,又很有誘惑力。所以說,他們各自也有問題。但是在一起時,他們仍然感覺很好,仍然能開心起來,而到明天晚上,他們就會在一起了。在一年裡,有八天時間。很 好。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可是一大早我就覺得非吃不可。也許是低血糖的緣故,我想有可能是這樣。於是,我把冰箱里剩下的麵包全吃了,接著又開車去了鄧肯甜甜圈店 ,買了一打荷蘭蘋果和四 個——」

亨利還在想著將於明天開始的一年一度的打獵之行,這時不假思索地說道:「這種非吃不可的感覺,巴利,也許與你認為自己害死了你媽媽有關。你認為有這種可能 嗎?」

巴利的話音戛然而止。亨利抬起頭,發現巴利·紐曼正瞪著他,那雙眼睛睜得圓圓的,所以終於露了出來。 亨利知道自己應該住口——他根本就不該這麼做,這與治療毫不相干——可是他不想住口。在一定程度上,這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老朋友,但更主要是因為看到巴利目瞪口呆的臉孔,還有那毫無血色的面頰。亨利想,自己受不了巴利的真正原因還是巴利的自命不凡。巴利內心裡堅信,他不需要改變自己的自毀行為,更不需要查找其根 源。

「你的確認為自己害死了她,對吧?」亨利問道,語氣很隨意,甚至很輕 松。

「我——我從沒——我討 厭——」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呀叫呀,說她胸口痛,不過當然了,她總在這麼說,對吧?每隔一周就這樣,有時候似乎是只隔一天。她不停地對著樓下喊你。『巴利,快打電話叫韋瑟斯醫生。巴利,快叫救護車。巴利,快打911。』」

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巴利的父母。巴利身軀肥胖,性格溫和而固執,他總是避開這個話題。有時他剛剛要說到他們——或者好像是要說到他們,可一眨眼,他又談起了烤羊排,或者烤雞,或者蘸橘子醬的烤鴨,再度報起流水賬。所以,亨利對巴利的父母一無所知,當然也不知道巴利的母親去世那天的情景:她從床上滾了下來,尿濕了地毯,嘴裡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那三百磅的身子胖得令人噁心,嘴裡不停地叫著。他壓根兒不可能知道這些,因為沒有人告訴他,可他確實知道。巴利當時沒有這麼胖,只有一百九十磅 ,相對還算苗 條。

這是亨利所看到的路線。看到路線。亨利大概有五年沒有這樣了(除了偶爾在夢中看到過之外),他以為那一切已經成為過去,可此刻又回來 了。

「你只是坐在電視機前,任她在那兒叫喚,」他說,「你坐在那兒,一邊看里奇·雷克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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