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綠卡人 第三十一章

1

他仍然住在高德街。我將他推上坡道和門廊,他掏出一大串鑰匙。他需要這麼多鑰匙。前門至少上了四把鎖。

「租的還是自己買的?」

「噢,是我自己的,」他說,「不過不怎麼樣。」

「不錯啊。」他之前是租房子住。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先喝一杯吧。我想喝一杯。」

門打開,客廳佔據房子的前半部分。他像吆喝馬匹一樣讓我停下來,點亮科勒曼燈。我藉助燈光,看到傢具屬於那種「陳舊但仍可以使用」類型。地上鋪著編織精美的地毯。牆上沒有普通教育發展證書文憑——當然也沒有裝裱起來的作文《改變我人生的一天》——但是有很多天主教聖像和大量照片。我認出照片中的一些人。這毫不奇怪,畢竟,我見過他們。

「把前門反鎖起來,好嗎?」

我將漆黑而令人煩擾的里斯本福爾斯鎖在外面,上了兩道門閂。

「把鎖定插銷也插上吧,你如果不介意的話。」

我轉動插銷,聽到咔嗒一聲。與此同時,哈里在客廳里轉了一圈,點亮高燈罩煤油燈,我隱約記得自己在祖母薩莉的房子里見過這種燈。這種燈比科勒曼燈好些。我關掉熾熱的科勒曼燈時,哈里·鄧寧同意地點點頭。

「先生,你叫什麼名字?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

「傑克·埃平。我想這個名字不會讓你想起什麼,對吧?」

他沉思片刻,然後搖搖頭。「我應該想起什麼嗎?」

「可能不應該。」

他伸出手,手略微顫抖。「我還是會跟你握手。這件事有點不可思議。」

我高興地跟他握手。你好,新朋友。你好,老朋友。

「好吧,現在這一點清楚了,我們可以放心地喝酒。我去拿那瓶純麥芽威士忌。」他朝廚房走去,用胳膊滾動輪椅,胳膊有些顫抖,但依然健壯。輪椅上有個小馬達,但小馬達要麼是壞了,要麼是他想節省電池。他扭過頭看看我。「你不危險吧?我是說,對我而言。」

「對你不危險,哈里,」我笑了,「我是你的善良天使。」

「真是奇怪,」他說,「但是這年頭,什麼不奇怪呢?」

他走進廚房。很快,更多的燈亮起來。舒適的橙黃色燈光。在這裡,一切都顯得很舒適。但是在外面……在這個世界上……

我到底幹了什麼?

2

「我們為什麼乾杯?」我們端起酒杯時,我問道。

「為了比現在更好的時代吧。埃平先生,你覺得這個祝酒詞怎麼樣?」

「很好。叫我傑克吧。」

我們碰杯,喝酒。我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喝比孤星啤酒更烈的酒是什麼時候。威士忌嘗起來像是加熱過的蜂蜜。

「沒有電嗎?」我看著周圍的油燈問道。他把燈的亮度都調到最低,可能是為了省油。

他愁眉不展。「你不是這裡人,對吧?」

我以前也被問到過這個問題,果品公司的弗蘭克·阿尼塞問過。在我第一次造訪過去時。那時,我撒了個謊。現在,我不想撒謊。

「哈里,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他聳聳肩。「我們一個星期有三天能用電,今天是三天中的一天,但是晚上六點左右就停電了。我對州電力公司的信任度和我對聖誕老人的信任度一樣。」

我思考這句話,想起汽車上的廣告。「緬因州什麼時候變成了加拿大的領土?」

他看了我一眼,表情似乎在說「你怎麼這麼傻」,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很享受現在的感覺。那種陌生又真實的感覺。我在想他上次跟人暢快地聊天是在什麼時候。「從二〇〇五年以後。有人撞到你的頭,或者說你出了別的什麼岔子?」

「說實話,是的。」我走到他的輪椅旁,用仍然靈活且並不疼痛的膝蓋支撐身體,蹲下去,給他看我腦袋後面頭髮還沒有長出來的地方。「幾個月前,被人痛毆——」

「是吧,我看到你跑向孩子們時瘸著腿。」

「——我有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我們腳下的地板突然搖晃起來。煤油燈的火焰在顫抖。牆上的照片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一幅兩英尺高、攤開胳膊的耶穌石膏像朝壁爐架的邊緣抖動。石膏像好像打算自殺。我基於自己觀察到的情況,不責備石膏像。

「砰響,」石膏像不再顫抖後,哈里說道,「你記得這個,對吧?」

「不記得。」我站起身,走到壁爐架前,把耶穌推回聖母身邊。

「謝謝。有一半信徒的石膏像都從卧室的架子上掉落摔碎了,我哀悼每一位信徒。這些石膏像是我媽媽的。砰響就是地震。地震頻繁發生,大地震主要發生在中西部和加利福尼亞。當然,歐洲和中國也有。」

「現在人們能把船停在愛達荷州,對吧?」我還站在壁爐架前,看著裝了框的照片。

「目前還不至於那麼糟糕,但是……你知道日本有四個島消失了,對吧?」

我沮喪地看著他。「不知道。」

「其中三個是小島,但是北海道也消失了。四年前像電梯一樣沉入該死的海洋。科學家預測這跟地殼運動有關,」他繼續道,「他們說這一過程如果不停止,到二〇八〇年前後,地球會被撕成兩半。然後太陽系就會出現兩個小行星帶。」

我一口喝掉剩餘的威士忌。在酒精的刺激下,眼淚霎時間模糊我的視線。房間再次變得清晰時,我指著哈里五十歲左右時的一張照片。照片里,他仍然坐在輪椅里,但是看起來很強健,至少腰部以上是這樣。西裝褲腿在萎縮的腿上翻騰。他的旁邊是位身著粉色裙子的女士,這裙子讓我想起傑基·肯尼迪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穿著的那條。我記得媽媽告誡我,千萬別說相貌不佳的女人「相貌醜陋」。她們應該算是,她說,「相貌不賴」。這個女人就相貌不賴。

「你的妻子嗎?」

「嗯。那一張是我們在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拍的。她兩年後去世了。這種情況很多。政客們會告訴你,這是原子彈造成的——自從一九六九年河內地獄之後,已經炸了二十八或者二十九顆了。他們會發誓,直到累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潰爛症和癌症直到佛蒙特州揚基核電站發生中國綜合征 之後才真正開始流行。『噢,』他們說,『佛蒙特州不會有大地震,在這上帝的王國里,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只有普通的小規模搖晃和砰響。』是的。看看已經發生的情況吧。」

「你說佛蒙特州的反應堆爆炸了?」

「輻射湧向新英格蘭全境及魁北克南部。」

「什麼時候的事?」

「傑克,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絕對不是。」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九日。」

「我對你妻子的遭遇感到很遺憾。」

「謝謝你,年輕人。她是個好妻子。很可愛。她不應該遭受這樣的事,」他緩慢地用胳膊擦拭眼睛,「我很久沒有談過她了,因為我很久沒有遇到能聊天的人了。我再給你倒點酒怎麼樣?」

我用手指示意他只倒一點點。我不想在這裡待很久。我得迅速理解這個偽造版的歷史,這種黑暗。我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要讓我心愛的女人重獲新生。這意味著我得再跟綠卡人聊聊。我不想喝醉,但是再喝一點也無妨。我需要酒精。我的情感彷彿被凍結,這可能很好,因為我的意識正在眩暈。

「你是在春節攻勢 期間癱瘓的嗎?」我心想,肯定是的,但是情況原本會更糟。在上一回合中,你犧牲了。

一開始,他一臉茫然,但稍後臉上煙消雲散。「我想了想,覺得的確是春季攻勢。我們稱之為西貢一九六七年玩完戰。我乘坐的直升機墜落了。我很幸運。那架飛機上的多數人都死了。有些是外交官,有些只是孩子。」

「一九六七年春季,」我說,「不是一九六八年。」

「對。你可能還沒有出生,但是肯定在歷史課本里讀到過。」

「不記得了。」我讓他再往我的酒杯里倒一點威士忌——僅僅蓋住杯底——然後說:「我知道肯尼迪總統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差點被人暗殺。我把之後的歷史幾乎全忘了。」

他搖搖頭。「這可是我聽過的最荒誕的健忘症。」

「肯尼迪連任了嗎?」

「對陣戈德華特嗎?當然了。」

「他有沒有讓約翰遜做自己的競選夥伴?」

「當然。肯尼迪需要得克薩斯,也得到了得克薩斯。康納利州長在那一輪競選中像個奴隸一樣為他奔波,儘管他非常厭惡肯尼迪的新邊疆方針。他們管這叫尷尬的支持。因為肯尼迪差點死在達拉斯。你真的不知道這些?學校沒教過嗎?」

「你親身經歷過,哈里。講給我聽吧。」

他說:「我不介意重提往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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