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綠卡人 第三十章

1

我在緬因州奧本市邁諾特大道車站下了灰狗大巴,時間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時剛過。在經歷了超過八十個小時的顛簸之後——期間只有短暫的幾次睡眠——我整個人暈暈乎乎。天氣很冷。上帝清清嗓子,從陰沉的灰色天空中吐下片片雪花。我已經買了幾件牛仔服,還有幾件藍色格子工作衫,換下廚師的白色外套。但這些衣服還不夠。我在達拉斯時沒想到緬因州的氣候,但是我的身體迅速回想起來,開始哆嗦。我第一站去了路易男裝店,挑了件合身的內襯羊皮的外套,拿到店員那裡。

他放下路易斯頓《太陽報》,等著我,我看到自己的照片——是的,從德諾姆聯合高中年鑒上找來的照片——出現在頭版上。標題是「喬治·安伯森去了哪裡?」店員把錢錄入收款機,開了張收據。我拍拍自己的照片。「你覺得這個傢伙到底怎麼了?」

店員看著我,聳聳肩。「他不想公開,我不怪他。我很愛我妻子,她如果突然死去,我也不想人們把我的照片放到報紙上,或者把我哭泣的臉放到電視上。你會嗎?」

「不會,」我說,「我想不會。」

「我如果是那傢伙,會等到一九七〇年再出來。等騷動平息下來。給那件外套配個帽子怎麼樣?我昨天剛進了一批法蘭絨帽子。耳罩又好又厚。」

於是我買頂帽子,配新外套。然後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兩個街區,回到汽車站,完好的一隻胳膊揮動著手提箱。我有點兒想立刻回到里斯本福爾斯鎮,確定兔子洞是否還在那裡。但兔子洞如果還在那裡,我會立即鑽進去,根本無法抵制誘惑。但我在過去的國度待了五年,身上理性的部分明白,我沒有準備好接受突如其來的、在我腦海里已經變成未來的全面襲擊。我首先需要休息一下。真正的休息,而不是在孩子哭鬧、醉漢喧笑的汽車裡打盹。

路邊停著四五輛計程車。現在已經大雪紛飛。我坐進第一輛計程車,享受加熱器吹出的熱風。司機轉過身,他身材肥胖,扁帽子的徽章上寫著「註冊出租」。他對我完全陌生,但是我知道,他打開收音機後,會調到波特蘭的WJAB電台。他從胸前口袋裡掏出的,肯定是好彩牌香煙。這就是因果輪迴。

「去哪兒,老闆?」

我讓他把我帶到塔馬拉克汽車旅館,旅館在公路邊上。

「好的。」

他打開收音機,奇蹟樂隊正在唱《米奇的猴子》。

「這些現代舞!」他哼了一聲,抓起煙,「就知道教孩子們搖來扭去。」

「舞蹈就是生命。」我說。

2

不是上次的那個接待員,但是房間是同一個房間。當然是同一個房間。回聲變強了。舊電視機已經被換成新的,但是靠在天線上的同樣的標牌上寫著:「請勿使用錫箔紙!」信號還是很差。沒有新聞,只有電視劇。

我關掉電視,在門上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拉上窗帘,然後脫衣鑽進被窩。我除了在睡夢中走進浴室放鬆膀胱,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我醒來時,已是午夜,停電了,外面刮著強勁的西北風,一輪明亮的月牙懸在高空。我從衣櫃拿出另加的毯子,又睡了五個小時。

我再次醒來時,黎明已經點亮塔馬拉克汽車旅館,清晰的光影宛如《國家地理》雜誌上的照片。四散停著的汽車上已經結霜,我能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我試了試電話,以為沒人接,但是辦公室一位年輕人迅速接了電話,儘管他好像還沒完全睡醒。當然,他說,電話沒問題。他很樂意幫我叫輛的士,問我想去哪裡。

里斯本福爾斯鎮,我告訴他,美茵大街和老路易斯頓路的拐角。

「果品公司?」他問道。

我離開太久,一時間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然後電話發出嘀嗒聲。「對。肯納貝克果品公司。」

回家了,我告訴自己,上帝保佑我。我回家了。

我說錯了——回到二〇一一年不是回家,我只會在那裡待一小會兒——當然,前提是我能到達那兒。可能只待幾分鐘。現在約迪才是家。或者說在薩迪到達那兒後會成為家。處女薩迪。長著修長雙腿,頎長的秀髮,容易絆倒在面前的任何東西上……但在關鍵時刻,我抱住她。

臉上還沒有傷疤的薩迪。

她就是我的家。

3

那天早上的計程車司機是位身材結實的婦女,五十來歲,裹一身陳舊的黑皮大衣,戴著紅襪棒球隊的帽子,沒有戴「註冊出租」的徽章。我們往左轉上一九六號公路,朝里斯本方向而去時,她說:「聽新聞了嗎?我敢打賭你沒聽——這一帶停電了,對吧?」

「什麼新聞?」我問,儘管我已經非常肯定:肯尼迪死了。我不知道是因為事故、心臟病發作還是暗殺,但他肯定死了。過去很執拗,肯尼迪必死無疑。

「洛杉磯發生地震了。」她的發音是拉三磯。「有些人已經謠傳很多年,說加利福尼亞會沉進大洋,他們的預言好像是對的。」她搖搖頭。「我不想說這是因為他們放縱的生活方式——那些電影明星什麼的——但好像我是個善良的浸信會教徒,我也不會說不是因為這個。」

我們正穿過里斯本路邊餐館。「本季關閉」,招牌上寫著,「六四年再見」。

「情況有多糟糕?」

「他們說有七千人死亡,你聽到這樣的數字時,就知道死亡人數還會上升。該死的橋樑多半坍塌,高速公路支離破碎,火災四處蔓延。黑鬼居住區好像被夷為平地。疣區!用這樣的名字命名城市片區不是太狗屎了嗎?我的意思是,即便是黑鬼住的地方?疣區!嗨!」

我沒有回答。我想起拉格斯,我九歲住在威斯康星時養的雜種狗。我可以在上學日的早上在後院里陪它玩耍,直到校車到來。我教它坐下、含物、打滾之類的動作,它很愛學——聰明的小狗!我很愛它。

校車來了之後,我得關上後院的門,然後跑上車。拉格斯總是躺在廚房的門廊上。媽媽送爸爸到當地的火車站回來時會叫它,喂它吃早餐。我總是記得關上門——至少,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忘過——但是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時,媽媽告訴我拉格斯死了。它跑到街上,一輛貨運卡車將它碾死。媽媽沒用嘴巴責備我,但用眼睛責備我。因為她也愛拉格斯。

「我像平時一樣把它關住。」我流著淚說,或者如我先前所說,我以為我關了。或許因為我平時都關了。那天晚上爸爸和我把它埋在後院。可能不合法,爸爸說,但只有你知我知。

那天晚上,我醒著躺了很久很久,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沒有關門,並因此而困擾,為自己可能犯下的錯感到恐懼。愧疚感。那種愧疚持續了很久,一年甚至更長。我如果能肯定記得自己關了還是沒關門,也許不會內疚那麼久。但我想不起來。我關了門,還是沒關?我一次又一次回想小狗的最後一個早上,但是,我什麼都記不清,除了自己舉起牛皮帶喊:「叼過來,拉格斯,叼過來!」

我在去福爾斯的路上產生了和當年差不多的想法。但我告訴自己,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底的確有場地震。這只是我錯過的另一起事實——就像刺殺埃德溫·沃克事件。正如我對阿爾·坦普爾頓所言,我的專業是英語,不是歷史。

這站不住腳。這樣大的地震如果發生在我走下兔子洞之前生活的美國,我肯定會知道。還有更加嚴重的災難——二〇〇四年的印度洋海嘯奪去了超過二十萬生命——但是七千對於美國來說是個天文數字,比九·一一遇難人數的兩倍還多。

我然後又問自己,我在達拉斯的行為為什麼能影響這位結實的女士聲稱的發生在洛杉磯的事件?我想到的唯一答案是蝴蝶效應,但是怎麼可能如此迅速?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而且兩件事情之間沒有明顯的因果聯繫。

但我腦子裡還有個聲音在低聲說:那是你造成的。你導致了拉格斯的死亡,你要麼是沒關後院門,要麼是沒有把門關嚴……這也是你造成的。你和阿爾滔滔不絕地說什麼拯救越南成千上萬條生命,但這才是你對新的歷史的第一個真實的貢獻:洛杉磯的七千條人命。

這根本不可能。即便……

沒有不利的方面,阿爾曾經說,事情一旦不順利,你就收回一切。跟擦去粉筆寫的髒話一樣容易——

「先生?」司機說,「我們到了。」她轉頭好奇地看著我,「我們已經到這兒快三分鐘了。現在逛街還太早。你確定自己要到這裡嗎?」

我只知道自己必須到這裡。我按表付費,大方地給了小費(畢竟,這是聯邦調查局的錢),祝她開心,然後下車。

4

里斯本福爾斯跟之前一樣臭氣熏天,但電力正常。交叉路口的閃光信號燈在西北風中搖曳閃爍。肯納貝克果品公司一片漆黑,前窗還沒有蘋果、橘子和香蕉,但這些東西很快就會擺上。綠色前線門上的標牌上寫著「上午十點開門」。幾輛汽車行駛在美茵大街上,少許行人急促前行,豎起衣領。街對面,沃倫波毛紡廠正全速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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