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八章

1

我在出租房裡裝了電話,第一個打給埃倫·多克蒂。她很高興地告訴我薩迪在里諾的地址。「我還有她公寓的電話號碼,」埃倫說,「你如果需要的話。」

我當然需要,但是,我如果有了她的號碼,肯定會忍不住打過去。有個聲音告訴我打電話給她是錯誤的。

「只要地址就好。」

我掛斷電話,馬上給她寫信。我討厭虛偽而做作的輕鬆口吻,但又不知道如何擺脫這種口吻。我們之間的掃帚依然存在。她要是在那裡遇到一位有錢的大款,早已將我忘得一乾二淨呢?這不可能嗎?她肯定知道怎麼讓那個男人享受床笫之歡。她學得很快,在床上跟在舞池裡一樣敏捷。這又是嫉妒心在作祟。我匆匆忙忙寫完信,知道自己的語氣可能既痛苦又毫不在乎。但我已經儘力消除做作,表達誠心。

我想你。我們兩個到這個地步,我後悔不已。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手頭有事,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完成。或許到那時也完不成,但我想能完成。希望能完成。請別忘記我。我愛你,薩迪。

我簽的名字是喬治,這名字似乎把我可憐的誠心全部消解。我在簽名下面加了一行:「你若是想打電話,這是我的新電話號碼。」然後,我走到本布魯克圖書館,把信投進圖書館前面的藍色大郵筒。當前,我能做的僅此而已。

2

阿爾的筆記本里夾著三張照片,照片是不同的印表機打出的。一張是喬治·德·莫倫斯喬特的照片,他穿一身灰色西裝,胸前口袋裡嵌著一方白色手帕。前額的頭髮整齊地分開,這是那個時代管理人員的典型髮型。厚實的嘴唇皺起微笑,讓我想起「三隻小熊」的故事裡熊寶寶的床:既不太硬,又不太軟,剛好合適。笑容尚未露出瘋狂的蛛絲馬跡。那種我很快將在梅賽德斯街二七〇三號門廊里看到的令他撕開襯衫的瘋狂。或許,蛛絲馬跡已有顯露。是那深色的眼睛裡的某種東西。一股傲慢。一絲「去你媽的」。

第二張是無恥槍手掩體的照片,掩體就是裝書的紙箱,位於得克薩斯教科書倉庫大樓六樓。

第三張是奧斯瓦爾德的照片,他身穿黑色衣服,一隻手握著郵購的步槍,另一隻手拿著左翼雜誌。他倉皇逃跑時——除非我阻止他——用來殺害達拉斯警官J.D.提彼得的左輪手槍別在他的腰帶里。這張照片是瑪麗娜拍的,時間是他襲擊沃克將軍兩周之前。地點是達拉斯西尼利街二一四號一幢雙戶住宅的封閉側院。

我等待奧斯瓦爾德一家搬進我在沃斯堡的家對面的簡陋房子時,我經常造訪西尼利街二一四號。我在二〇一一年的學生會說,達拉斯多數地方無疑都爛透了,但是西尼利街附近比梅賽德斯街稍好些。當然,有股惡臭——在一九六二年,得克薩斯中部很多地方都像出了故障的冶煉爐——但是沒有大便和污水的氣味。街道破破爛爛,但畢竟鋪過水泥。也沒有人養雞。

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三個孩子,住在二一四號樓上。他們搬走之後,奧斯瓦爾德一家就會搬進來。我關注的是樓下的住戶,因為當李、瑪麗娜和瓊搬到樓上時,我想住到樓下。

一九六二年七月,一樓公寓里住著兩個女的和一個男的。兩個女的身體肥胖,動作遲緩,偏愛帶褶的無袖裙。一個六十多歲,步態明顯蹣跚。另一個三十多歲,頂多四十齣頭。她們面容相似,應該是一對母女。男的瘦得皮包骨頭,坐在輪椅里。一袋渾濁的尿液連接著膝上的一根粗導尿管。他不停吸煙,把煙灰敲進夾在輪椅扶手上的煙灰缸里。整個夏天,我看他總是穿著同樣的衣服:紅色緞紋籃球短褲,露出直到胯部衰弱的大腿。條紋T恤幾乎跟導尿管里的尿液一樣昏黃,寬膠布粘起來的運動鞋,一頂黑色大牛仔帽,帽圈看上去是蛇皮的。帽子前面的圖案是交叉的騎兵劍。他的妻子或者女兒會把他推到外面的草坪上,他懶散地坐在樹底下,一動不動,宛如雕像。我從他身邊經過時向他舉手致意,但他從未舉手回敬,儘管他肯定認得我的車。他或許害怕向我揮手。或許他認為死亡天使正在打量他,死亡天使坐著一輛老舊的福特敞篷車而不是騎著一匹黑馬,在達拉斯巡視。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確是死亡天使。

這三個人似乎已經在這兒住了一陣子。我明年需要這地方時,他們還住在這裡嗎?不知道。阿爾的筆記對此隻字未提。目前,我只能觀察和等待。

我拿起沉默的邁克親手製作的新裝備。我等待著電話鈴聲響起。電話響過三次。電話每次響起,我都跳起來,滿懷希望。兩次是埃倫女士打來聊天。一次是德凱打來請我吃晚飯,我欣然接受。

薩迪沒有打電話來。

3

八月三日,一輛一九五八年款的貝爾艾爾轎車開上二七〇三號房的車道,後面跟著一輛閃亮的克萊斯勒。奧斯瓦爾德兄弟從貝爾艾爾里下來,並排站著,沒有說話。

我透過窗帘看去——窗帘很長,將前窗遮得嚴嚴實實——街上的噪音以及一股黏稠的濕熱空氣鑽進來。然後,我跑進卧室,從床底下把我的新裝備拿出來。沉默的邁克在一隻特百惠碗底挖一個洞,把一個全方位擴音器——他向我保證是頂級的——粘進去,擴音器像根手指一樣突出來。我把麥克風的線連接到錄音機背面的耳機插孔。沉默的邁克說這是第一流的錄音機。

我朝外窺視,看到奧斯瓦爾德兄弟跟從克萊斯勒里下來的傢伙說話。那個傢伙戴著斯泰森氈帽,系著牧場主領帶,穿著華麗的縫合靴子。比我的房東穿得還好,但也是房東。我沒必要聽他們談些什麼,那傢伙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我知道這地方不怎麼樣,但是,你的收入也不多。對吧,兄弟?李這樣的世界旅行者,一個相信自己即便不能擁有財富也定會得到名聲的人,肯定很難理解這樣的動作。

踢腳板里有個電源插座,我把錄音機插上電,希望不會觸電或者把保險絲燒斷。錄音機的紅燈亮了。我戴上耳機,把特百惠碗塞進窗帘之間的縫隙。他們如果朝這裡看,太陽光會斜照向他們。加上窗戶上方屋檐投下的陰影,他們要麼什麼都看不到,要麼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白點,分辨不清這個白點是什麼東西。不過,我提醒自己儘快用黑膠帶把碗包起來。確保安全,不留遺憾。

但我什麼都聽不見。

街上的聲音也減弱了。

噢,耶!太棒了!我想,這真是他媽的太牛了。太感謝你了,沉默的邁——

突然,我發現錄音機的音量指針還停在0。我把它朝+號方向擰到底,一陣尖嘯傳來。我從頭上扯下耳機,咒罵著把音量調到一半,又戴上耳機。效果很明白。就像耳朵忽然得到望遠鏡。

「一個月六十對我來說有點高,先生,」李·奧斯瓦爾德說(坦普爾頓一家每個月只需付五十美元,這個數字也讓我有點吃驚)。他的聲音裡帶著尊敬,夾雜著一絲南方口音。「要是五十五可以……」

「我能接受你討價還價,但是,不用白費口舌了。」蛇皮靴說。他穿著疊層鞋跟,晃前晃後,像是急著離開。「我要多少就是多少。你出不了這麼多,別人能出。」

李和羅伯特對視一眼。

「還是進去看看吧。」李說。

「這個地方在這個居住區算很好了,」蛇皮靴說,「當心第一級門階,需要一點修繕。住在這種地方的人很壞很壞。之前的那幫人,啊呀!」

小心點,混蛋,我想道,你在說艾維一家。

他們走進去,聲音消失。蛇皮靴走到前室的窗邊時,聲音又出現,但模模糊糊。就是艾維曾經說過對面的鄰居能看見的房間,她在這一點上百分之百正確。

李問房東準備如何處理牆上的洞。質問之中沒有憤怒、諷刺或奉承,儘管他在每句話的結尾都加了「先生」。這種尊敬而平淡的口氣可能是他在海軍陸戰隊學到的。「毫無色彩」也許是形容這種語氣的最恰當字眼。他的臉和聲音屬於善於鑽空子的人。至少一般人會這麼認為。瑪麗娜發現了他的另一副面孔,另一種聲音。

蛇皮靴含糊答應,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在主卧里添一張新床墊,因為「之前那幫人臨走時偷走了床墊」。他重申,李如果不想住這地方,會有人住(好像房子沒有空在那裡一整年似的),然後他請兩兄弟參觀卧室。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看待羅塞特的藝術創造。

聲音失蹤,他們走到廚房附近時,聲音再度出現。我很慶幸,他們經過比薩斜燈時看都沒看它一眼。

「——地下室?」羅伯特問道。

「沒有地下室!」蛇皮靴回答說,拉長聲音,彷彿沒有地下室是這房子的一大優點。他顯然就是這麼認為的。「在這樣的街區,地下室唯一的功能就是裝水。那個潮濕噢!」然後,他打開後門,帶他們去後院,聲音又消失。那與其說是後院,不如說是一塊空地。

五分鐘之後,他們又回到前面。這一次,哥哥羅伯特試圖講價。但同樣一無所獲。

「給我們幾分鐘好嗎?」羅伯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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