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七章

1

期末考試開始前幾天,埃倫·多克蒂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她關上門,然後說:「我很抱歉給你惹了麻煩,喬治。不過,要是能重來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換種方式。」

我一言未發。我已經不再生氣,但仍然十分驚訝。我的薩迪分手之後,幾乎夜不能寐。我想,在未來一段時間裡,凌晨四點肯定會是我的親密好友。

「得克薩斯州學校管理條例第二十五條。」她說,好像這能說明一切。

「您說什麼,埃莉?」

「是尼娜·沃林福德提醒我的。」尼娜是這個地區的護士。她每個學年都開著福特旅行車,行駛成千上萬英里,在德諾姆縣的八所學校之間穿梭,其中的三所只有一兩間校舍。「第二十五條是州政府關於學校打疫苗的條款。學生和老師都包括在內。尼娜說,她沒有你的任何打疫苗記錄。實際上,沒有你的任何醫療記錄。」

問題就在這兒。冒牌老師由於沒有接種小兒麻痹症疫苗而被揭穿。不過,我至少不是因為提前知道滾石樂隊、或者使用迪斯科俚語不當而被揭穿。

「你一直忙著『狂歡會』,我想我可以替你向你執教過的學校寫信,省去你的麻煩。但佛羅里達得來的回信說,他們不要求代課老師的打疫苗記錄。緬因州和威斯康里州的回覆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她從桌子後面走過來,看著我。我無法正視她的眼睛。我將目光轉移到我的手背之前,我從她臉上看到的同情讓我難以忍受。

「州教育委員會在意我們僱傭了弄虛作假的老師嗎?當然。甚至有可能採取法律行動,要求你償還這一年的薪水。我在意嗎?完全不在意。你在德諾姆聯合高中的工作很值得效法。你和薩迪為博比·吉爾·奧爾納特所做的一切實在太棒了,你們能贏得『全州年度最佳教師』提名。」

「謝謝誇獎,」我低聲說,「興許吧。」

「我問自己,米米·科科倫會怎麼處理這件事?米米對我說:『他要是簽過合同,明年和後年繼續執教,你就不得不採取行動。但是他既然一個月後就要離開,什麼都不說對你——包括對學校——更好。』然後她說:『但是有個人必須知道他言行不一。』」

埃倫停頓下來。

「我告訴薩迪,我敢肯定你會有合理的解釋,但是你好像沒有。」

我瞥手錶一眼。「你要是不準備開除我,埃倫女士,我得回去上第五節課。我們正在圖解句子。我想讓他們試試這個複合句:『我在這件事上是無辜的,但我說不清為什麼』。你覺得怎麼樣?會太難嗎?」

「對我來說太難了。」她幽默地說。

「還有一件事,」我說,「薩迪的婚姻很不幸。她的丈夫很怪,我不想細說。他叫約翰·克萊頓。我想,他有點危險。你得問問薩迪有沒有他的照片,知道他長什麼樣,以便他出現問你問題時能認出他。」

「你這樣想是因為?」

「因為我之前見過類似的情形。這樣說夠了嗎?」

「我想不夠也得夠,對吧?」

這不是很好的答案。「你會向薩迪要照片嗎?」

「會的,喬治。」她可能是認真的,也可能只是在敷衍我。我搞不清。

我走到門邊,她語氣溫和地說:「你傷了那位年輕女士的心。」

「我知道。」我一邊說一邊走開。

2

梅賽德斯街。五月下旬。

「焊接工,對吧?」

我正跟房東站在二七〇六號的門廊上,房東傑伊·貝克先生是位善良的美國人。他健壯結實,挺著個啤酒肚。我們剛剛快速參觀了房子,用貝克的話說,房子「最大的優點就是離公交車站很近」,好像這足以彌補無處不在的破壞氣息:下垂的屋頂,浸水的牆壁,開裂的馬桶水箱。

「守夜人。」我說。

「是嗎?工作不錯。做這樣的工作,有很多時間操狗。」

我似乎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

「沒有老婆孩子嗎?」

「離了婚。他們在東部。」

「要支付該死的贍養費,對吧?」

我聳聳肩。

他不再東拉西扯。「所以你想要租這地方嗎,安伯森?」

「我猜是吧。」我說,嘆了口氣。

他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掏出一本長長的租金冊,冊子的皮質封面鬆鬆垮垮。「在第一個月和最後一個月要交損耗押金。」

「損耗押金?你肯定是在開玩笑。」

貝克繼續說,彷彿沒聽見我說話:「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交房租。少付或者遲付房租就得睡大街,這是沃斯堡警察局的規矩。租客們跟他們相處融洽。」

他從胸前口袋裡掏出抽了多半的雪茄頭,塞進嘴裡,在拇指指甲上劃著火柴。門廊里很熱。我想,這個夏天將酷熱而漫長。

我又嘆了口氣。然後——故作勉強——掏出錢包,取出二十美元。「我們信仰上帝,」我說,「一向與閑雜人等用現金交易。」

他笑了,噴出令人不快的藍色煙霧。「這句話不錯。我會記住的。我會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想起這句話。」

我無法相信自己要住在這處令人絕望的簡陋小屋,我之前住的可是南方的美麗房子,我曾為自己能堅持修剪草坪而自豪。我還沒有離開約迪,卻感到一波思鄉之情湧起。

「請給我一張收據。」我說。

我能免費得到的東西只有這麼多。

3

學期的最後一天。教室和走廊里空空如也。頭頂的電扇吹著悶熱的空氣,不過今天才是七月八日。奧斯瓦爾德一家已經離開蘇聯。根據阿爾·坦普爾頓的筆記,再過五天,「馬斯丹」號遠洋班輪就會駛入霍波肯。他們將走下跳板,踏上美國的土地。

教師辦公室里,除了丹尼·萊弗蒂,別無他人。「嗨,夥計。聽說你準備去達拉斯寫完你的書。」

「計畫是這樣。」實際上,計畫是去沃斯堡,至少開始是去沃斯堡。我清理文件格,裡面裝滿期末公報。

「我如果無牽無掛,而不是被一個老婆和三個淘氣鬼拴住,也會試試寫本書,」丹尼說,「我參加過二戰,你知道的。」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認識他超過十分鐘就會知道。

「錢夠花嗎?」

「差不多夠吧。」

錢足夠我用到明年四月,我跟李·奧斯瓦爾德算賬時。我沒必要再去格林維爾大道的誠信金融冒險。我上次去就是愚蠢的行徑。我要是想去,可以試圖告訴自己,發生在我佛羅里達住處的災難只是惡作劇。但是,我也告訴自己,我和薩迪曾經很好,看看到頭來如何。

我把文件格里沒用的文書扔進廢紙簍……然後看見一個小信封,封口尚未撕開,可能是我漏拆了。我知道誰習慣使用這種信封。裡面的筆記本用紙上沒有稱呼,也沒有簽名。但有她淡淡的香水味(這可能只是我的想像)。信很短。

謝謝你讓我知道有些事情有多麼美好。請不要離開。

我把信紙攥在手裡,想了一會兒,然後將其塞進身後的口袋裡,快步下樓去圖書館。我不知道我打算怎麼辦,也不知道打算跟她說什麼,但是沒有關係,因為圖書館一片昏暗,椅子擺在桌子上。我擰了擰門把手,門鎖上了。

4

停車場上,教職工停車位這一端只剩下兩輛車,丹尼·萊弗蒂的普利茅斯和我的福特森利納。我的敞篷汽車現在看上去頗顯破舊。我覺得自己也有點邋遢。

「安伯森先生!等等,安伯森先生!」

是邁克和博比·吉爾,他們急匆匆穿過悶熱的停車場,朝我走來。邁克拿著一個包起來的小禮物,然後將禮物遞過來。「我和博比給你準備了一樣東西。」

「你們不用給我買東西,邁克。」

「我們一定要買,先生。」

我很感動,看到博比·吉爾在流淚,我又很高興。她臉上厚厚的塗層不見了。她知道疤痕即將消失,所以已經停止遮蓋。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非常感謝您,安伯森先生。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她看看邁克,「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

他們很可能不會。這是件好事。無法彌補落了鎖、黑洞洞的圖書館,但是件好事。

「打開吧,」邁克說,「我們希望您能喜歡。這是為方便您寫書買的。」

我打開包裝。裡面是個八英寸長、兩英寸寬的木盒,木盒裡面,真絲包裹著一支威迪文牌鋼筆,我的名字首字母GA印在筆夾上。

「噢,邁克,」我說,「這太珍貴了!」

「它即使是純金的,也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他說,「您改變了我的人生,」他看看博比,「我們的人生。」

「邁克,」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擁抱了我,在一九六二年,男人之間並不常擁抱。我很高興,回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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