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六章

1

博爾曼教練的平安夜狂歡派對最終流產,文斯·諾爾斯之死並不是唯一原因。十二月二十一日,博比·吉爾·奧爾納特厭倦從左邊臉頰一直到下頜的紅色傷疤,吃了一大把她媽媽的安眠藥。人沒有死,但在帕蘭紀念醫院住了兩晚,這家醫院也將是總統和刺客斷氣的地方,除非我能改變歷史。在二〇一一年,可能有離約迪更近的醫院——基林肯定有,朗德希爾可能也有——但我在德諾姆聯合高中當全職老師教書那一年,這些地方還沒有像樣的醫院。

在薩德爾餐館吃晚餐時也不盡興。餐館裡擠滿了人,充滿聖誕節前的歡樂氣氛,但薩迪拒絕了甜點,想要早點回家。她說她頭痛。我不相信。

元旦前夜在慷慨的七號農場的舞會好點。奧斯丁的王牌樂隊來了。我和薩迪在裝滿氣球的網兜下跳舞,一直跳到腳痛。午夜時分,樂隊演唱冒險家樂團風格的《一路平安》,領唱高聲吼道:「願你們所有人,一九六二年夢想成真!」

氣球在我們周圍落下來。我們跳華爾茲時,我吻了薩迪一下,祝她新年快樂。但是,她儘管整晚都顯得很開心,一直在笑,我沒有從她的嘴唇上感受到笑。「也祝你新年快樂,喬治。我能喝杯潘趣酒嗎?太渴了。」

加了酒精的潘趣酒盆前排著長隊,沒有加酒精的盆前人少些。我把粉色檸檬水和薑汁汽水混合物舀到迪克西牌紙杯里。但是,我把杯子端到薩迪剛才站著的地方時,她不見了。

「我想她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夥計。」卡爾·雅各比說。他是學校里四位工藝課老師之一,可能是四個人中最優秀的。但那天晚上,我肯定不會讓他走到任何電動工具周圍兩百碼之內。

我看了看圍在安全出口旁邊的吸煙者,薩迪不在其中。我走到森利納邊上。她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寬大的裙子一直被風吹到儀錶板上。上帝知道她穿了多少件襯裙。她一邊抽煙,一邊流淚。

我坐進車裡,抓住她的胳膊。「薩迪,你怎麼了?你怎麼了,親愛的?」我裝出不明所以的樣子。我這段時間一直假裝不明所以。

「沒什麼,」她哭得更厲害了。「我來例假了,僅此而已。載我回去吧。」

三英里的路程,但我似乎開了很久。我們什麼話都沒說。我把車轉進她家的車道,熄滅發動機。她已經停止哭泣,但還是什麼都沒說。我也一樣。有時候,沉默讓人愉悅。但此刻,沉默令人窒息。

她從手提包里掏出雲斯頓,看了一眼,又裝了回去。她拿煙發出的聲音特別大。她看著我。黑色的頭髮攏著橢圓形白色臉蛋。「你還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喬治?」

我最想告訴她的是,我不叫喬治。我對這個名字已經感到厭倦,甚至憎惡。

「兩件事。其一,我愛你。其二,我沒有做任何愧對自己的事。噢,還有二點五:也沒有做任何愧對你的事。」

「好。那太好了。我也愛你,喬治。但你如果願意聽,我想跟你說點事。」

「我永遠願意聽。」她盯著我。

「到現在為止,一切都能保持原樣……我還是約翰·克萊頓的妻子,儘管只是紙上婚姻,從來沒有夫妻之實。有些事情……我覺得我沒有權利請你……或者要求你。」

「薩迪——」

她用手指蓋住我的嘴唇。「聽我說完——但我永遠不會再讓一個男人在床上放一把掃帚。你明白嗎?」

她在剛才放手指的地方迅速親了一下,然後下車衝上台階,走到門邊,掏出鑰匙。

這個自稱喬治·安伯森的人就這樣開始了他的一九六二年。

2

新年第一天破曉,天氣晴冷。《早間農場報道》的天氣預報員說,低地區域會出現冷霧。我之前把兩盞裝了竊聽器的檯燈收在車庫裡。我拿了一盞放在車上,開車去沃斯堡。我想,如果說梅賽德斯街上邋遢鬼們的狂歡會在哪天停歇,那就是今天。我猜對了。街上沉默得像……嗯,像我把弗蘭克·鄧寧的屍體搬進特拉克陵墓時一般安靜。光禿禿的前院里散落著翻倒的三輪車和玩具。哪個聚會男把大型玩具——一輛巨大的老款福特水星——停在門廊邊。車門開著。街上沒有鋪瀝青的沙礫路上躺著些哀傷的縐紗飄帶,陰溝里躺著很多啤酒罐——大多是孤星牌。

我朝對面的二七〇六看去,沒看到有人從巨大的前窗往外看。但艾維說得對:所有站在那兒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見二七〇三的客廳。

我把車停在被當成車道的混凝土塊上,表現得理所當然應當出現在不幸的坦普爾頓一家曾經的住所。我拿起檯燈和全新的工具箱,走到門口。鑰匙打不開鎖,我鬱悶了一會兒,然後想到鑰匙是新的。我用唾液潤了潤鑰匙,又輕輕搖了搖。鑰匙轉動,我進了屋。

算上浴室,一共有四間房。浴室鉸鏈門開著,能看到裡面。最大的房間是合在一起的客廳和廚房。另外兩間是卧室。在較大的卧室里,床上的床墊不見了。我記得艾維說過:「就像度假時帶著狗,不是嗎?」在較小的卧室里,羅塞特在牆上石膏腐爛、露出板條的地方畫上蠟筆女孩。她們都穿著綠色短上衣,碩大的黑色鞋子。她們的辮子不成比例,跟腿一樣長,很多踢著英式足球。其中一位頭上戴著美國小姐的冠狀頭飾,塗著口紅,面帶笑容。房子里殘存著淡淡的烤肉氣味,可能是艾維做的最後一頓飯,之後他們就回莫澤爾。她將和她媽媽、她的小搗蛋鬼和她斷了脊樑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這就是李和瑪麗娜開始他們美國婚姻生活的地方。他們會在較大的一間卧室里做愛。他也會在這裡對她拳腳相向。李在經歷了漫長的、安裝防風門的白天之後,也會醒著躺在這裡的床上,思考自己他媽的為什麼不能揚名立萬。他沒有試過嗎?他沒有努力嘗試嗎?

就是在地板凹凸不平、鋪著膽汁綠破舊地毯的客廳里,李第一次遇見我不該相信的男人。阿爾對李是不是槍手的疑慮,主要或者說完全是因這個男人而起。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喬治·德·莫倫斯喬特,我急切地想知道他和奧斯瓦爾德互相說過些什麼話。

廚房與主卧室相連的一邊有個陳舊的五斗櫥。抽屜里散亂地裝著不匹配的銀餐具和毫無價值的烹飪用具。我把五斗櫥從牆邊拉開,看見一個插座。好極了。我把檯燈放在櫥頂上,插上插座。我知道奧斯瓦爾德一家搬進來之前,還有別人會搬進來住一段時間,但我想沒有人會在搬走時拿走比薩斜燈。他們就算把燈拿走,我的車庫裡還有盞備用的。

我用小鑽頭在牆上鑽了個洞,把五斗櫥放回原位,試了試檯燈。檯燈沒問題。我收拾東西,離開屋子,小心地鎖上房門。然後我開車回約迪。

薩迪打電話給我,問我想不想過去吃晚飯。只有冷切腸,她說,但是甜點有蛋糕。我過去了。甜點跟平時一樣完美,但跟以前又有所不同。因為她說得對。床上有把掃帚。掃帚就像羅塞特在我汽車的后座上看見的吉姆拉,是無形的……但是它就在那裡。有形也好,無形也罷,它投下了陰影。

3

有時候,一對情侶走到交叉路口,徘徊不前,不想往左走,也不想往右走,因為他們知道錯誤的選擇意味著結束……知道有很多東西值得挽留。這就是我和薩迪在一九六二年持續陰沉的冬天所處的狀態。我們還一起出去吃晚飯,每周一兩次。我們星期六晚上偶爾還去坎德爾伍德。薩迪享受性愛,這是我們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我們跳了三次舞。唐納德·貝林厄姆總是主持人,我們總是會被要求跳我們第一次跳的林迪舞。我們起舞時,孩子們總是鼓掌吹哨,但並未失禮。他們是由衷地叫好,有些人還學我們的舞步。

我們開心嗎?當然,因為模仿是最真誠的恭維。但我們跳得再也沒有第一次那麼好,也沒有那麼自然和流暢。薩迪沒有那麼果敢了。有一次,薩迪飛身離開時沒有抓住我,要不是附近站著幾個身體健壯、反應敏捷的橄欖球員,她可能會摔到地上。她一笑了之,但我能看到她臉上的尷尬和責備。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全是我的錯。

註定會有一次大爆發。要不是約迪狂歡會,爆發會來得更早。這段時間是我們的機會,我們可以停下來,恢複精神,在被迫作出雙方都不想接受的決定之前仔細想想。

4

埃倫·多克蒂二月份來找我,問我兩件事:第一,我願不願意重新考慮,續簽一九六二到一九六三學年的合同;第二,我願不願意再次執導高年級戲劇,因為《人鼠之間》這個劇大受歡迎。兩個請求都被我拒絕,當然,我並非沒有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

「你是為了寫書嗎?你整個夏天都可以寫。」她勸說道。

「時間還是不夠。」我說,其實我根本沒有繼續寫《兇殺地》。

「薩迪·鄧希爾說她覺得你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小說。」

她可從來沒跟我分享過這個真知灼見。我很震驚,但儘力掩飾。「埃爾,薩迪不是什麼都知道。」

「那麼戲劇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