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五章

1

我像上次那樣,沿著烘乾房邊上走。我像上次那樣,蹲著穿過掛著「禁止通行」標牌的鐵鏈。我像上次那樣,繞過巨大的綠色立方體建築一角。突然,有東西撞到我。從身高與體重的比例來看,我不算重。但身上還有點兒肉。「再大的風也吹不走你。」我爸爸以前常這樣說我。然而黃卡人還是差點把我撞倒。我彷彿遭到黑色外套下藏著的一群拍著翅膀的鳥兒的攻擊。他在吼,我大吃一驚,沒聽見他在吼什麼。我並不害怕,確切地說,我還沒來得及害怕。

我用力一推,他踉蹌著撞向烘乾房,外套絆在腿上。他的後腦勺撞到金屬,「砰」的一聲,髒兮兮的軟呢帽掉在地上。他隨即倒下,不是跌倒,而是順勢倒下。我的心一陣狂跳,繼而覺得很對不住他。他撿起帽子,用一隻臟手撣灰時,我更加內疚了。帽子再也不會變乾淨了,而且,他本人很可能也將如此。

「沒事吧?」我問道。我彎腰扶他的肩膀,幫他起來時,他用力推開我,沿著烘乾房邊上迅速向後躲。可以說,他看上去像只跛腿蜘蛛。當然,這只是我對他的感覺。他的真實形象是酒鬼,因為沒喝酒腦袋耷拉著。他跟阿爾·坦普爾頓一樣,在死亡線上掙扎。五十多年前,美國還沒有慈善收容所或療養院收留他這樣的人。他如果當過兵,退伍軍人管理局可能會收留他,但誰會把他送到退伍軍人管理局呢?很可能沒人會這麼做。也許有人(比如工廠的工頭)會叫警察來把他抓走。警察會把他丟進醉漢拘留所,關上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他如果沒有因為震顫性精神錯亂引發的抽搐死在拘留所里,他們就會放了他。如此周而復始。我發現自己希望前妻在這兒——她能找個匿名戒酒會收留黃卡人——可是克里斯蒂要在二十一年以後才出生呢。

我把公文包夾在兩腳之間,伸出手給他看我手上什麼都沒有。但他沿著烘乾房的邊牆迅速退到更遠的地方。他的短胡楂上黏著口水。我四處張望一下,確認我們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工廠的這塊地方只有我們兩個。我再次試圖和解。「我推你,只是因為我被你嚇到了。」

「你他媽的是誰?」他問,聲音跨越五個八度音域。我如果上次來時沒聽到過他的問題,根本不知道他在問什麼……發音相同,但音調是不是變了?我不太確定,但覺得是這樣。他不會傷害你,但他跟別人不一樣,阿爾曾經說過,他好像知道點什麼。阿爾認為這是因為在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他碰巧在兔子洞附近曬太陽,很容易受到兔子洞的影響。就像你在電視機邊上使用混合器會對電視屏幕產生靜電干擾那樣。很可能是這樣。也可能只是因為他是個醉鬼。

「不是什麼要人,」我用最令人放心的語氣說道,「是個跟你完全沒有牽連的人。我叫喬治。你叫什麼?」

「混蛋!」他厲聲說道,跑到離我更遠的地方。這兩個字若是他的名字,那他倒真是不同尋常。「你不該來這兒!」

「別急,我就走。」我說著拿起公文包,以示誠意。他將瘦削的肩膀聳到耳際,好像等著我用公文包砸他。他像條經常挨打的狗,只是挨打,沒遇到過什麼好事。「沒事了,沒事了。好嗎?」

「滾出去,混蛋!從哪裡來就滾回哪裡去。別惹我!」

「放心好了。」我正從驚嚇中緩過神來,殘留的腎上腺素跟同情——或者說惱怒,混在一起。我回家發現克里斯蒂雖然答應改邪歸正永遠戒酒,但又酩酊大醉時,產生過同樣的惱怒。這些情緒,加上夏末中午時分的炎熱,讓我胃裡一陣翻湧。這可不是一場救援行動的好開場。

我想到肯納貝克果品公司,想到根汁汽水的美妙味道;我似乎看到老弗蘭克·阿尼塞拿出杯子時冰凍櫃里冒出的冷氣。而且,那裡真涼快。我朝那個方向走去,新公文包(邊緣被故意做舊了)在膝蓋邊上蹭來蹭去。

「喂,喂!你,轉過臉來!」

我轉過身。那酒鬼撐著烘乾房外牆,掙扎著站起來。他已經把帽子撣乾淨,護在懷裡。他在懷裡摸索了半天。「我從綠色前線得到一張黃卡,混蛋,給我一美元。今天雙倍付費。」

我們又搭上話了,我真欣慰。不過,我盡量不靠他太近。我不想再嚇到他,或者引起另一輪攻擊。我在離他六英尺遠的地方停下來,伸出手。阿爾給我的硬幣在掌心閃著光。「沒有一美元,只有半美元。」

他左手拿著帽子猶豫片刻。「別指望我會答應你。」

「是很有誘惑力,但我能抵制誘惑。」

「嗯?」他的視線從五角硬幣轉向我的臉,然後又轉向硬幣。他舉起右手擦去下巴上的口水,我又看到了他身上與上次不同的地方。不是什麼大事,但讓我懷疑起阿爾斷言的可靠性——他認為每次回來都是一次重置。

「我不管你收不收,可你得快點拿主意,」我說,「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一把抓過硬幣,又退回烘乾房邊上。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污濁不清。口水又流到下巴上。世界上真沒有什麼東西有酒精這樣的魔力;我想不通為什麼占邊波本威士忌、施格蘭金酒、邁克硬檸檬水不用酒鬼當代言人,在雜誌上做廣告。比如:盡享占邊,人生無限。

「你是誰?在這兒幹什麼?」

「我想我在工作。聽著,你為什麼不去參加過匿名戒酒會,治治這毛——」

「滾蛋,吉姆拉!」

我不知道吉姆拉是什麼,但「滾蛋」這兩個字響亮而清晰。我朝工廠大門走去,希望他會追過來問更多問題。我上次來的時候,他沒有追過來。但這次見面顯然跟上次不一樣。

因為他不是黃卡人。他舉起手擦下巴時,手裡握著的卡不是黃色的。

這張卡片也髒兮兮的,但能看出它是艷橙色。

2

我穿過工廠的停車場,再次拍拍紅底白色的普利茅斯復仇女神老爺車後備廂,祈求好運。我需要很多很多好運。我穿過鐵軌,再次聽到火車「嗚——剎」的聲音。但聲音聽起來比上次離我遠一些,因為我這次跟黃卡人——不對,是橙卡人——打交道的時間久一些。工廠廢氣發出的惡臭跟上次一樣,同一輛城際公共汽車呼嘯而過。我這次晚了一點,所以沒能看到線路標牌,但我記得標牌上寫著「路易斯頓快線」。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問題:阿爾看過這輛載著同一批乘客的巴士多少次?

我急忙穿過街道,儘可能躲避藍色的車尾氣。山區鄉村搖滾樂叛逆少年站在店門外。我腦子突然一個閃念,我要是搶先用他的問候語跟他打招呼,他會怎麼回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跟嚇到烘乾房邊上的酒鬼一樣不厚道;你搶走屬於孩子的秘密語言,他們還剩下些什麼呢。這孩子回家又玩Xbox遊戲機。所以,我只是沖他點點頭。

他點頭回敬。「嗨,帥哥。」

我走進店裡。鈴叮噹作響。我經過打折連環畫冊,徑直走向弗蘭克·阿尼塞身旁的冷飲櫃。「朋友,今天想喝點什麼?」

我被難住了,因為他上次不是這樣問的。我想起來了,我上次從架子上拿了一份報紙。我這次沒這樣干。我每次造訪一九五八年,可能都會將里程錶清零(除了黃卡人)。但我如果一開始就改變某件事情,所有事情就都隨之改變了。這種想法讓我驚恐又如釋重負。

「來點根汁汽水。」我說。

「好嘞,按老規矩,五分的還是十分的?」

「我想就十分的吧。」

「好嘞,你選對了。」

他取出冷凍櫃里的冰酒杯。他用木勺柄將龍頭上的泡沫刮掉,倒滿杯子,放在櫃檯上。一切都跟上次一樣。

「十美分,再加一美分給州長。」

我遞給他阿爾的一張舊鈔票,弗蘭克一點零找零時,我扭頭看到我剛才見到的黃卡人站在「綠色前線」門口左搖右晃。他讓我想起一場老電影里的印度教托缽僧,那個老僧吹著喇叭哄逗柳條筐里的眼鏡蛇。小弗蘭克·阿尼塞從人行道上走來,時間分秒不差。

我轉過身,品著根汁汽水,讚賞道:「真是愜意!」

「是啊,大熱天來杯冰汽水,沒有比這更舒服的事了。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威斯康星人,」我伸出手,「喬治·安伯森。」

他跟我握手時,門上方的鈴鐺響了。「弗蘭克·阿尼塞,我兒子。小弗蘭克,弗蘭基,這位是來自威斯康星的安伯森先生。」

「你好,先生!」他微笑著朝我點頭,然後轉向爸爸。「泰特斯已經把卡車運到升降間了,說五點能準備好。」

「好,好的。」我等著看阿尼塞一點零點煙,他沒有讓我失望。他吸了一口煙,轉過身來。「你是來這裡做生意還是旅遊?」

我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但不是因為我被難住了。我驚訝於這個情景一直偏離,此刻終於回到上次的腳本上。但阿尼塞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不管是來旅遊還是做生意,來得都正是時候。大部分遊客夏天都走了,我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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