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城基大道上,愛瑪·赫爾遜和蒙特羅賽的大名在每一個行人的嘴邊迴響。越接近歌劇院,這兩人的名字越不絕於耳。巨型招貼畫出現在莫里斯 圓柱上,將兩人的形象推到行人的眼前,空氣中瀰漫著發生大事時才有的激越氣氛。

這座被譽為「國家級音樂殿堂」的建築物沉甸甸地雄踞在黑色天幕下,向聚集在面前的人群展示灰白色的豪華外觀和大理石廊柱,看不到光源的電燈光將它們照耀得宛若一台布景。

廣場上,共和國衛隊的騎警指揮著交通,數不清的車輛來自巴黎的各個角落,半啟的車窗里,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一襲襲乳白色的衣裙,一張張略顯蒼白的臉。

四輪轎式馬車和雙篷四輪馬車魚貫而入,駛進貴賓專用的拱廊。車輛稍作停留,讓身披輕裘、插滿羽飾、通體無價花紗的社交界女子及其陪同人員走下馬車。這些人一個個金枝玉葉、珠光寶氣。

打扮得女王似的婦女絡繹不絕地款步登上這莊嚴的台階。她們的前胸和耳邊閃射出鑽石的光輝,曳地長裙蓋住了諸多梯級,彷彿一群群仙子正回返天庭。

劇院大廳很早就濟濟一堂,觀眾誰也不願錯失兩位大師的一個音符。此刻,梯形劇場里,大吊燈炫目的燈光下,春潮般的人群涌到自己的座位上,嘈雜的語聲不絕於耳。

公爵夫人、安內特、紀約羅瓦伯爵、法朗達爾侯爵、貝爾坦、德·繆薩第厄先生也已在舞台一角的包廂內坐定。向外望去,他們只能看到一層層帷幕;帷幕內,男人們又跑又喊,有的在互相交談:這裡有身穿工作服的布景工人,有一身燕尾服的大人先生,還有上了妝的演員。隔著寬大的幕布,聽得到觀眾席上低沉的嘈雜聲;同樣能感知,劇場里已擠擠插插地坐滿了情緒激昂的觀眾。那糜沸蟻動的情景彷彿正穿越台前的大幕,擴展到舞台深處的布景前。

今晚演出的劇目是《浮士德》 。

繆薩第厄滔滔不絕地向人敘述這一劇目在歌劇院首次公演時發生的幾則小故事。當時,頭幾場演出有點出師不利,最終卻大獲全勝。他還談到最早出演的幾位角兒,以及他們演繹每個唱段的方式。安內特側著身子聽他講述,表現出年輕人對於整個世界深深好奇的那種貪婪。她還不時地向她目前的未婚夫,也就是數日後的正式丈夫深情地瞟上一眼。她如同所有天真幼稚的少女,已經愛上了他,換句話說,她之所以愛他,是因為她將未來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她正沉浸在人生最初的歡宴中,企盼幸福的渴望使她滿懷著歡樂和期待的激情。

奧里維埃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一目了然。他已經從單戀的台階上一步步地走了下來,一方面深感回天乏力,另一方面又妒火中燒。他覺得胸腔如同一個爐膛,燒得他痛苦不堪,一顆心突突亂跳,彷彿是塊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肉。他久久站在包廂後面,以處決犯的眼神頻頻注視這一男一女。

三聲鼓響。緊接著,指揮棒「嗒」的一聲敲擊著樂譜架,所有的動作、咳嗽和低語都戛然而止。大廳里變得鴉雀無聲。短暫的寂靜過後,序曲的節拍徐徐升起,劇場里很快便瀰漫著無形無影卻令人難以抗拒的音樂的神秘氣氛。它將嘹亮的聲波注入明凈的空氣中,讓觀眾吸入體內,通貫全身。它以詩意盎然、具有實感的激情使他們的神經和心靈處於癲狂狀態。

奧里維埃在包廂後排落座。他心潮起伏,痛苦萬分,彷彿被這些音符觸及心中的傷口。

大幕業已升起;他再次站起身來,看到了浮士德博士正在小煉丹室里冥思苦想。

這一出歌劇,他已經聽過無數次,幾乎都背出來了。他的注意力很快從舞台轉移到大廳里。包廂被舞台的邊框遮掩著,他只能看到大廳的一角,那就是從正廳前座到懸在半空的樓廳。他可以看到一部分觀眾,還認出好些熟人的面孔。

正廳前座里,男人們扎著潔白的領結,肩挨著肩坐在一處,猶如熟人臉譜的陳列架。這裡有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演員和記者,總之,凡是人人都去的地方,那三教九流的人物這裡也絕不缺少。他默念著二樓各個包廂里女士們的姓名。舞台前側的一個包廂里,德·洛克麗絲特侯爵夫人美得攝人心魄;稍遠處,始為人妻的德·埃伯蘭侯爵夫人正舉著觀劇望遠鏡。「美妙的開局」,貝爾坦暗中嘀咕。

觀眾全神貫注,抱著顯而易見的同情心,聆聽男高音蒙特羅賽對人生的詠嘆。

奧里維埃思忖著:「真是扯淡!這就是浮士德!這神秘而崇高的浮士德居然會歌頌可怕的厭世觀和對待萬物的虛無;而這芸芸眾生卻在惴惴不安地辨別蒙特羅賽的嗓音究竟有無變化。」想至此處,他不禁和其他人一樣,開始傾聽起來。他通過平淡無奇的歌詞和深深撼人心靈的音樂,似乎稍稍領略到歌德是如何渴望浮士德有這樣一種心態的。

從前,他也讀過這本詩劇,也認為它寫得很美,但心情並不怎麼激動。今晚,他卻突然預感到:這部歌劇確有難以探測的深度,因為他恍然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浮士德。

安內特從包廂欄杆上微微探出身子,全神貫注傾聽演員高亢的歌聲。觀眾席上開始發出滿意的低語。和從前相比,蒙特羅賽運氣更加平穩,音色也更加豐滿!

貝爾坦卻閉著眼睛。這一個月來,他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感受到的、遭遇到的一切,無不作為他熱戀的某種陪襯。他將連同自己在內的整個世界都當作滋養這一定見的精神食糧。一見到美的和稀罕的東西,想像中認為可愛的事物,他馬上會心馳神往地將之奉獻給年輕的女友,以至他每想到一件事,無不和他心中的愛聯繫在一起。

此刻,他正聆聽著浮士德哀怨的歌聲在他心靈深處產生的共鳴;他突然萌發了死的念頭,想和這滿腹愁緒和毫無出路的相思之苦徹底決裂。他望著安內特苗條的身姿,發現坐在她身後的德·法朗達爾侯爵也在目不轉睛地注視她。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完蛋了、沒指望了!啊!沒有企盼,沒有希冀,甚至沒有嚮往的權利!他深感自己落伍了,該從人生的道路上撤離了,如同一位走到仕途終點的超齡官員,這是多麼難以忍受的折磨!

大廳里掌聲雷動,蒙特羅賽初試告捷。正在這時,梅菲斯托-拉巴里埃爾忽然從地下冒出。

奧里維埃從未聽他演唱過這個角色,注意力倒又集中起來了。歐班和富爾的追憶曲使他獲得片刻愉悅:前者的男低音聽來如此激動人心,後者的男中音又是那樣富有魅力。

突然,蒙特羅賽一句歌詞唱出了難以抗拒的感應力,使他心頭為之一震。浮士德對這個魔鬼唱道:

我要一座包羅這一切的寶藏,

我要我的青春。

歌聲未落,男高音已出現在舞台上。只見他身穿絲織緊身上衣,頭戴飾有羽毛的無邊高冠,腰佩長劍,顯得年輕英俊,風度翩翩,只是在俊美中帶有幾分歌手的矯飾。

觀眾低聲議論開了。他非常出色,尤其博得了女士們的歡心。奧里維埃卻相反,沮喪地打了個寒顫。因為,歌德在詩劇中想要表現的令人心碎的內涵恰恰消失在這一人物形象的變化上。他只覺得,眼前是一派歌舞昇平的神仙美景,聽到的只有才華出眾的演員們的歌喉。舞台上這位身穿緊身上衣的男子,這歌聲宛轉、展示著大腿和音符的年輕人使他心中老大的不悅。這絕不是真實的、用心險惡卻不可抗拒的浮士德,不是那位要去誘惑瑪格麗特的騎士。

他重新落座,方才聽到的那句歌詞又迴響在他的耳邊:

我要一座包羅這一切的寶藏,

我要我的青春。

他在齒縫裡默念著這一詞句,痛苦地在心中吟詠;他兩眼盯著聳立在包廂方框里的安內特後頸的金髮,內心充滿了願望無法實現的苦澀。

轉眼之間,蒙特羅賽已經演完第一幕。他演得如此完美,全場為之動容。掌聲、喝彩聲、頓足聲響徹整個大廳,如同狂風暴雨,足足持續了數分鐘。每一個包廂里,女士們拍打著手套,男人們站在她們身後使勁地鼓掌。

大幕啟落了兩次,觀眾的熱情絲毫不減。第三次落幕才將台下的觀眾和舞台,連同舞台兩側的包廂分隔開來。公爵夫人和安內特還在鼓掌,歌唱家特地向她倆微微頷首,以表謝忱。

「嗨!他發現我們了。」安內特說。

「真是一位令人叫絕的藝術家!」公爵夫人大聲說。

貝爾坦探身向前,懷著憤怒和蔑視交織的複雜心情,望著那位大受歡迎的演員。此刻,後者正手插腰桿,跨著正步,一晃三搖地轉入布景後面,始終保持著舞台英雄的身姿。

人們開始議論他,他的成就和才能同樣引起轟動。他周遊列國,使各國首都的婦女為之傾倒。她們早就風聞,他的魅力難以抗拒,見他走上舞台,一顆芳心會怦怦亂跳。據說,他對這種狂熱的感情似乎並不在意,只滿足於演出方面的巨大成功。繆薩第厄還介紹了這位美男子歌手的生平,只是因為安內特在場,措辭頗為含蓄。公爵夫人非常激動,對他可能做出的瘋狂之舉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