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

人若是懷有成見,便如得了不治之症,會一個勁兒折磨自己;那種意念一旦形成,便會噬咬他的心靈,不再給他念及其餘的自由,更不用說對其他事發生興趣了。伯爵夫人正是這種心態。那天,她和女兒並肩返回府邸時,突然生出這個疑問:奧里維埃幾乎每天和她們見面,他的頭腦里能不纏繞著這種念頭,將她們母女作一番比較?此後,無論她做什麼,在家裡還是在外面,是一人獨處還是置身人群,總難以驅散這個疑問。

當然,他會不由自主並且連續不斷地這樣做的,因為他會拿她們母女的長相困擾自己。她們長得那樣相似,使人一刻也難以忘懷,何況不久以前,她倆還互相模仿言行舉止,使這種相似更加明顯。他每一次走進她的客廳,她就會立刻作這種聯想。她可以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在她的內心和頭腦里加以猜度和評述。想到此處,她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躲,來個銷聲匿跡,不再站在女兒身邊向他拋頭露面。

此外,她還以各種方式忍受著痛苦,身在家中,卻沒有這種感受。那天晚上,當人們的眼睛一齊轉向站在她肖像下的女兒時,她就有一種被侵權的感覺。從那時起,這種感覺一直延續下來,而且日甚一日,有時竟至使她惱怒。她內心常有一種求得解脫的需求,並不斷因之而自責。這種慾望也實在難以啟齒,因為她想早點打發女兒離開這個家庭,如同謀求打發一個礙手礙腳又賴著不走的客人。她要不顧一切地守住自己所愛的那個男人,並為之而鬥爭。於是,她下意識地施展計謀,以達到此目的。

安內特的婚事原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最近的喪事又將使之推遲一段時間。她有一種說不清楚然而又很強烈的恐懼,生怕橫生枝節,使她的計畫流產。因而,她幾乎是有意無意地想方設法,促使女兒對侯爵產生感情。

為保住奧里維埃,她長期以來所採用的謀略如今又有了新的形式,變得更加精明,更加隱蔽,在實施中盡量使兩個年輕人互生好感而不讓這兩位男子遭遇。

畫家在工作中養成的習慣使他在中午難以脫身,所以從不在外面吃午飯;通常,他也只將晚上的時間用於會友。所以,伯爵夫人常常邀請侯爵共進午餐。侯爵喜歡在早晨騎馬透空氣,到她府邸的時候,周身透出一股活躍的氣氛。他說起話來高高興興,談的全都是社交界的新聞,那些事彷彿每天都飄浮在林間小道上馬蹄嘚嘚、光彩熠熠的巴黎城那秋日的清晨中。安內特也以聆聽他的神聊為樂,並開始關心他以這種方式為她帶來的每日報導,因為那些消息不僅新鮮,還披上了華美的包裝。兩個年輕人由於氣味相投,而且都喜愛馬匹,所以很自然地漸漸變得親密無間;一種帶有感情色彩的夥伴關係將他們聯結得更緊了。每當侯爵離去時,伯爵夫人和她丈夫總是交口稱讚,當著姑娘的面說些應該讓她知道的話,為的是使她心裡明白:如果對方能獲取她的歡心,那麼是否嫁給他,只需由她本人決定就行了。

女兒也很快就領會了父母的意圖,還天真地擺了一通道理,說什麼她要是找這樣一個美男子做丈夫,首先就在於,她可以每天早晨騎著純種良馬和他並轡而行,而這就是她最大的滿足。

終於有一天瓜熟蒂落,兩人握著手相視一笑,便成了未婚夫妻。人們一談起這門親事,就好像早有定論似的。從此,侯爵開始頻繁地帶來禮物。公爵夫人更將安內特視為己出。所以說,這門親事的出台,是在大白天寧靜的時刻,在步調一致中醞釀,在文火上漸漸加溫,最終大功告成的。侯爵還有其他許多事要他忙碌的,他還有不少關係,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所以晚上就很少光臨。

再說奧里維埃。他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在朋友家吃晚飯,也常在十點到午夜之間不請自來,討她們一杯清茶。

每當他走進客廳,伯爵夫人總要偷眼窺測他,了解他內心活動的慾望使她飽受煎熬。對方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她都有自己的詮釋,又立即受著這種思想的折磨:「看到我們倆在一起,他不可能不愛她的。」

他也帶來禮物。隔不了一個星期,他出現時必定手持兩個小紙包:一個贈母親,一個送女兒。伯爵夫人在打開常常藏有珍貴禮品的紙盒時,心房像被牽扯似的疼痛。對於他這種饋贈欲,她是再了解不過的。她作為一個女人,類似的慾望始終未能得到滿足,而這種慾望無非是經常捎些禮物以博取他人的歡心,或為某個人買點東西,在店鋪里找幾件能取悅於人的小擺飾。

先前,畫家曾有過這種狂態。那段時間裡,她屢屢見他手托小紙盒,帶著同樣的微笑踏進她的家門。後來,他這種狂勁總算漸漸平息下去,現在卻又故態復萌了。為誰呢?她已經毫無疑問:並非為她!

他看上去很疲憊,人也瘦了。她的結論是:他正忍受著相思之苦。她將他進門的神情舉止和侯爵作比較:後者也由於頗得安內特的青睞而為之動容。但是,他們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德·法朗達爾侯爵是鍾情此女,奧里維埃·貝爾坦則是暗戀著她!至少,她在備受煎熬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到了情緒略為穩定時,她還希望是自己誤會了。

喔!有時候他倆身邊沒有別人,她好幾次話已到了嘴邊,想當面盤問清楚,懇求他,哀告他,要他說實話,承認一切,毫不隱瞞。她寧願了解事實真相,並為此痛哭一場,而不願胸懷疑竇,暗自神傷,更不想在他緊閉的心扉上尋找答案,偷偷地懷疑他在培育對另一個人的愛。

她對於他這顆心的重視勝於自己的生命;十二年來,她一如既往地用滿腔柔情去守護它、溫暖它、激勵它。她深信,她已經如願以償,將它獲得、將它征服,使之百依百順、至死不渝地忠於她,直到和她共享天年。沒想到,現在它居然想離她而去,如果這是天意,那簡直不可思議,可憎可恨。是啊,它突如其來地關閉了,將一個秘密包藏在裡面。她再也不能用一句親昵的話,深入他的內心世界,像找到一個只為她一個人開啟並為她效忠的藏身之處,暗暗地寄託她的深情。她將整個身心和她在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給了這個人,這個人卻突然要離她而去,僅僅是另一張臉蛋更得他的歡心,而且就這麼幾天的時間,幾乎和她形同陌路。那麼,愛還有何用!

他,奧里維埃!成了個陌生人?可他居然還像過去那樣用同一種語言,同一種嗓音,同一種語調和她說話。殊不知,他們中間還存在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捉摸不定,又難以克服,似乎沒有什麼,而這「沒有什麼」一遇風吹草動,便會吹走那一片孤帆。

他確實在離去,在離她而去;每天每次向安內特多瞟一眼,他便遠離她一分。他本人並不想理清心中的脈絡。他分明也感覺到,愛的酵素正在不斷膨脹,他也無法抗拒那種吸引力,但他還是不願弄個明白:他只是聽任事情的發展,將自身交給生活中難以預料的機緣去安排。

他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置身於服喪期中和社交界隔絕的兩位女子中間,和她們共進晚餐,共度黃昏。在她們家,他常見的只有柯培爾夫婦,次數更多的要數繆薩第厄。那幾張臉常常是不動感情的。他滿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他和她倆在一起了。他幾乎看不到公爵夫人和侯爵的蹤影,以為這門親事還遙遙無期,所以寧可將他們忘卻。殊不知,女主人早已將上午和日中的時間留給了這對姑侄。

安內特也從不當著他的面談及德·法朗達爾先生。莫不是姑娘出於羞澀的本能,或是憑她女性的直覺預感到他們並不知道的某種隱情?

時光日復一日地過去,這樣的生活節奏沒有任何改變,轉眼已是秋天。由於政局動蕩,參眾兩院也比往常提前復會。

復會那天,德·紀約羅瓦伯爵要帶德·莫特曼公爵夫人、法朗達爾侯爵,還有安內特一起去議會,客人們也在這裡共進午餐,伯爵夫人因為日益煩悶,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聲言願意獨自留在家中。

此刻,眾人已經離開餐桌,回到大客廳喝咖啡。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議會工作是伯爵惟一的樂趣,今天得以重新開始,他自然是不勝喜悅。他談起時局和共和國的諸多麻煩,幾乎稱得上頗有見地。侯爵準是因為墜入了愛河,所以眼望著安內特,賣力地和伯爵一唱一和。公爵夫人也很高興,一來是見侄兒情緒高漲,二來是現政府已深陷困境,兩者幾乎使她同樣得意。客廳里氣氛熱烈;它集中了今秋首次啟用的暖氣和衣料、地毯和牆壁里的熱量,其中還飄浮著被悶死的花朵遺留的香味。這密不通風的屋子裡瀰漫著咖啡的芳香,充滿著某種親密無間的、家庭般的、令人心滿意足的情趣。正在這時,客廳的門突然打開,奧里維埃·貝爾坦露了面。

他在門檻邊收住腳步,驚訝得幾乎不敢跨入,猶似一個被騙的丈夫目睹妻子的罪行。百感交集的怒火,無與倫比的激動,幾乎使他背過氣去,他不得不承認,他正在經受著萬箭穿心似的失戀痛苦。一見侯爵儼然以未婚夫的身份登堂入室,人們對他隱瞞的、他本人對自己隱瞞的,全都呈現在他的眼前了!

盛怒中,他洞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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