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

奧里維埃踏著小步,向住處走去;他心裡很亂,如同獲悉了一宗家醜。他試著探測自己的內心世界,希望能認清自我。他要閱讀心裡的那本書上記有隱情的那幾頁:它們似乎全粘在一處了,只有偶爾來自外界的一個手指才能將它們翻開。當然,他並不認為自己愛上了安內特!伯爵夫人因為心頭蒙著忌妒的陰雲,時刻處於戒備之中,很早就預見到危險的苗頭,所以不等它成形便向他指出。可是,這種危險是否真的存在,無論是明天、後天,還是一個月後?他想坦誠回答的,正是這個坦誠的疑問。誠然,那女孩的確觸發了他那多情的天性,而在男人身上,這種天性又何其之多,它們有的很可怕,有的不傷害他人,所以不該將之混為一談。比如說,他喜歡小動物,尤其愛貓,見了它們絲絨般的皮毛,總會難以遏制地產生一種肌膚相親的慾望,非得撫摸一下波浪似的柔軟的後背,親一親電光似的毛皮。將他推向姑娘身邊的那股引力有點類似這種不可告人卻又無傷大雅的慾念。這種慾念在人的神經系統中,本身就是那些持續不斷、難以平息的震顫的一部分。他身為藝術家,又是一個男人,面對著渾身散發出璀璨的生活氣息和青春活力的純情少女,目光自然會被她吸引過去。他心中本來就裝滿了和伯爵夫人長期私通的種種回憶,如今因母女倆相貌酷似,漸漸地喚起了往日的情愫,找回了沉寂多年的、定情初期的那份激情,這顆心也就如夢初醒似的怦然跳動。那麼是舊情復甦?是的!確實是這麼回事嗎?這個念頭使他心裡忽然一亮。他感到沉睡多年後猛然清醒過來。如果說,他是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個女孩,那麼,他在她身邊的時候,本當有一種返老還童的感覺,一旦發覺心中重新燃起慾火,這種感覺會使一個男子判若兩人。可是不,這孩子無非是煽起他的舊情罷了,他所愛的人,還是那位母親;只是由於女兒的介入,他對她的愛無疑勝似當初,較之僅僅恢複舊情尤有過之。於是,他藉助這一自我寬慰的詭辯,肯定了這一發現:人只能愛一次!人的心可以常常因為遇見另一個人而感動,因為每一個人可以在不同的人身上對之產生好感和反感。所有這些影響都有可能分別發展為友誼、短暫的愛、佔有慾、強烈但不持久的熱情,而不會是真正的愛。要使這種愛得以延續下去,這兩個人必須都是為對方而生,在許多方面必定是互相依存;他們要有相同的趣味,在肉體、精神、性格等方面有著巨大的親和力,時刻感覺到被許多不同性質的事物聯結起來,成為捆綁在一起的一個集合體。總而言之,人們所愛的,不僅是某某夫人或某某先生,而是一個源於大自然的無名女人或男子;而這個偉大的女性以其生就五官、形體、心靈、思想、作風吸引著我們的感官和思維,吸引著我們的七情六慾,想要成為她的情人。我們愛的是某個具有典型性的人,這個人就是人類各種優點的集合體。這些優點集中在這個人身上,足以在眾多的人群中獨獨吸引住我們的心。

對他貝爾坦來說,德·紀約羅瓦伯爵夫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人物;他樂此不疲地和她保持如此漫長的親密關係,就切切實實地向他證明了這一點。安內特又恰恰酷似她的母親,像得可以亂真,那麼,他作為一個男人,偶爾被她迷住心竅——當然還不至於被她駕馭——也就不足為奇了。他曾經崇拜一位女子!另一位女性又從她身上脫穎而出,並且幾乎像同一個人。他也確實難以把握自己,將熱戀前者時留存下來的一份感情轉移到後者身上,這並沒有什麼壞處,也沒有任何危險。他只讓自己的眼睛和記憶被這個替身引出種種幻想,他的本性可並未墜入迷津,因為他從未對姑娘產生絲毫慾念。

儘管如此,伯爵夫人仍然責備他忌妒侯爵。當真如此?他再一次嚴肅地反躬自問,並果然發現,他對此人確實懷有一絲醋意。話又說回來,這又有什麼奇怪呢?男人嘛,見了別人向任何一位女性大獻殷勤,不就每時每刻都在產生忌妒心嗎?無論在街上、在飯店、在劇院,只要有位先生挽著漂亮姑娘進進出出,人們難道不對他產生一絲敵意?凡是擁有女人的男子,都是其他男人的情敵。他既是一個心滿意足的男性,也是令其他男性眼紅的征服者。其次,先不考慮心理方面的因素,像他這樣出於對安內特母親的偏愛,從而對女兒也表現出超常的好感,如果也算合乎情理的話,那麼對這個未婚夫萌發出一絲獸性的忌恨,豈不也很自然嗎?對於這種猥瑣的情緒,他一定會輕而易舉地加以克服。

儘管如此,他在內心深處仍留有一絲酸楚,使他對自己和伯爵夫人都懷有不滿情緒。他感到,伯爵夫人對他起了疑心;他們之間的日常聯繫會不會因此而受到妨礙?難道他非得百般小心、受苦受累,在姑娘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和眼神,甚至最微不足道的姿態,就因為他的一言一行在她母親看來都值得懷疑?他心情煩躁,一回寓所便開始抽煙。他動作急促,像氣惱中的男人,劃掉了十支火柴才點燃香煙。他試著作畫,但成了徒勞之舉。他的手、他的眼、他的腦子,都對繪畫顯得那樣陌生,彷彿早把它忘得一乾二淨,既不熟悉,也從未以此為業。有一幅畫已經畫了一半:小小的畫布上,一個盲人站在街角賣唱。他打算完成它。可是,他眼睛看著畫面,精神卻怎麼也難以集中;他感到無能為力,實在畫不下去,只好托著調色板呆坐在它前面。他目不轉睛又心不在焉地盯著它,不一會兒竟忘了要做什麼。

稍停,他突然感到時間過得太慢,每一分鐘都長得沒有盡頭,焦慮噬咬著他的心,使他越來越難以忍受。他無法工作;那麼去俱樂部晚餐前,他還能幹什麼?一想到上街,他先感到膩味:那些人行道、過路人、車輛、店鋪,無不使他噁心。他想到外出訪友,隨便找一家走走;這個念頭又使他對所有的熟人生出一股無名之火。

那麼,他該做什麼?難道非得在自己的畫室里徘徊走步,走一個來回,先看看鐘上的指針移動了幾秒?啊!這間大屋子的旅程,他太熟悉了!每當他興緻正濃、情緒高漲、精力充沛、出工又出活的時候,在這賞心悅目、生機盎然、工作得熱火朝天的畫室里,從門口到擺滿小工藝品的柜子間踱踱步,確是一種美妙的休憩;而在握筆踟躕,心中生厭或百無聊賴、什麼也不想乾的時候,這種走步簡直是囚犯在牢房裡蹀躞,令人憎恨。要是他能在長沙發上躺一會兒,睡上一小時,倒也罷了。可是他做不到,他不可能入睡,他會焦躁不安,氣惱得渾身發抖。那麼,這種突如其來的壞情緒又是從何而來呢?他想了想:我真是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變得心緒不寧,落到如此境地。

他想找本書讀讀。安內特放在鐵條椅上的《歷代傳奇》還在老地方。他打開詩集,讀了整整兩頁,居然不知所云。他不明白詩句的涵義,彷彿那是用某種外國文字寫成的。他強打精神,再從頭開始,看看是否真的一句也領會不了。「算了吧,」他心想,「我算是丟了魂啦!」他靈機一動,居然想出了消磨晚飯前這兩小時的辦法,心裡頓時踏實了。他吩咐僕人準備了洗澡水,然後伸展、放鬆地泡在溫水裡昏昏欲睡。不一會兒,他感到好多了,直到貼身男僕送上潔凈的內衣,才將他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驚醒。他即刻去了俱樂部,幾位老朋友早已齊集。他受到了擁抱和歡呼的接待,因為他已經多日沒有露面了。

「我剛從鄉下回來。」他解釋說。

這些人中,除了風景畫家馬丹,其他人對農村無不嗤之以鼻。洛克第亞納和朗達倒是常去打打獵,但他們認為,在鄉下能找到的樂趣,只有在原野上或樹林里,望著中了他們的槍子兒、像一團蓬鬆的羽毛掉落下來的山雞、鵪鶉或鷓鴣,瞧瞧被擊中後連翻五六個跟頭、露著尾巴上一簇白毛的小兔子。除了秋、冬兩季才有的這類趣事,他們把鄉下稱為「悶死人的地方」。洛克第亞納常說:「我寧要小女人,不要青豌豆。」

晚餐和往常一樣,熱熱鬧鬧,快快活活,朋友們有時爭得不可開交,卻從不發生意外。貝爾坦為了提高興緻,說得很多。夥伴們誇他風趣,卻沒料到,他喝完咖啡,和銀行家利凡爾第打完一局「六十分」的撞球,徑自溜了。他從瑪德萊娜教堂閑逛到泰布街,三次經過滑稽歌劇院,考慮是否進去,還幾乎坐上一輛馬車去跑馬場,改變主意後直奔新雜技場,卻突然來了個向後轉,往北沿著馬萊伯林蔭大道走去;他一無計畫,二無目的,也沒有借口可找。當他走近德·紀約羅瓦伯爵夫人府邸時,他放慢了腳步:「她看到我又來了,也許會感到奇怪。」他轉念一想,再一次向她問個好,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所以心裡也踏實了。

伯爵夫人正在盡頭的小客廳里為窮人織毛毯,身邊只有安內特。

她見他進來時只說:

「唷,是您?我的朋友。」

「是我,我有點不放心,所以來看看,您好嗎?」

「還好,謝謝……」

她略等片刻,顯然有所指地說:

「您呢?」

他洒脫地笑了:

「喔!我很好,很好。您絲毫不必為我擔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