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

午餐時間到了,伯爵夫人母女身披黑紗,步入隆西埃爾城堡寬敞的大廳,面對面地坐下。紀約羅瓦家祖先的畫像排列在牆頭。畫像筆法古拙,陳舊的畫框上金粉大部脫落。一位身披鐵甲,另一位套齊膝緊身外衣;這一位頭上撲粉,一身近衛軍軍官打扮,那一位穿的是王政復辟時期上校的官服。兩名僕人踏著沉重的步子,開始伺候兩位文靜的女主人。一盞分枝水晶吊燈懸在餐桌上方,幾隻蒼蠅轉著圈兒嗡嗡飛舞,以其墨點似的身影在它四周形成一團輕雲。

「請把窗子打開,」伯爵夫人吩咐,「這裡有點涼。」

三對落地長窗一齊洞開,對稱的窗扉從地面直插天花板,寬大得像一個大窟窿。一陣暖風穿過這三個大洞,吹進幽深的大廳,送來被曬熱的青草的氣息和遠方田野的各種聲音,混合在被城堡的厚壁閉鎖因而有點潮濕的空氣中。

「嗬!好舒服!」安內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母女倆舉目向窗外眺望,一片長長的草坪映入她們的眼帘。花園上空,蔚藍色天幕蒙著薄薄霧靄,與正午浸透著陽光的大地交相輝映。草坪上,隔三岔五地矗立著一簇簇小樹叢,成熟的莊稼像一張金色地毯,將大地染成一片金黃,一直延伸到天際。

「吃過午飯,我們出去好好走走,」伯爵夫人說,「我們沿小河走到貝爾維爾,田野里太熱了。」

「好啊,媽媽,我們帶上胡里奧,讓它轟轟斑鳩。」

「你爸爸不允許的。」

「嗨!爸爸不是回巴黎了嗎!看看胡里奧又驚又怕的模樣,真夠有趣的。瞧!它這會兒正在逗弄那些母牛呢。天哪,瞧它多麼滑稽!」

她推開椅子跑到窗前,大聲叫喊:「加油,胡里奧,加油!」

三頭母牛飽餐了青草,又熱得難受,正斜躺在草坪上歇息,那脹鼓鼓的肚子貼著地面,堆得像三座小丘。一頭敏捷的、黃白相間的西班牙牧羊犬發瘋似的在它們中間跳來跳去。它吠叫著,裝出一副盛怒的模樣,歡快地挑逗三頭母牛,要它們站起來。它每蹦跳一次,那對皺巴巴的耳朵也隨之凌空飛舞;母牛則賴著不動。顯然,這是胡里奧最愛玩的把戲。它準是一見母牛躺下,便故技重演。牛很不高興,但並不害怕。它們瞪著水汪汪的大眼,轉動著腦袋,密切注視著它的行動。

安內特站在窗前高喊:

「趕它們過來,胡里奧,趕過來。」

西班牙牧羊犬受到煽動,膽子越來越大。它吠得更響,還衝到牛的臀部,裝出要咬的樣子。母牛開始不安起來,原先,為驅趕牛蠅而輕輕顫動的皮毛,現在抖動得更頻繁了。

牧羊犬興奮過度,在沖向一頭母牛時來不及收住腳步。它趁勢越過牛身,才未和對方撞在一處。那沉重的傢伙被狗擦了一下,有點害怕了。它先是抬起頭,又噴著響鼻慢騰騰地站起身子。另兩頭見此情景,也競相效仿。胡里奧立刻以勝利者的步伐跳起舞來;安內特則連聲為之叫好。

「太棒了,胡里奧,太棒了!」

「別鬧啦,」伯爵夫人說,「快過來吃飯,孩子。」

年輕姑娘忽然手搭涼棚。

「瞧!」她宣告,「送電報的!」

隱沒在小麥和燕麥田中間的小道上,出現一個藍色的身影。一件藍外套,隨著穿著者均勻的步伐,滑行似的從麥穗上方向城堡移動。

「我的主!」伯爵夫人低聲說,「千萬別帶來壞消息!」

上一份電報宣告了一位親人的死訊,她至今仍心有餘悸;通常,這種心態會在我們身上存留很久。眼下,她又要撕開這張藍色紙條上的封皮了,十個手指怎麼也止不住瑟瑟發抖。她心頭又是一陣激動,生怕從這難以開啟的折縫裡開出一件傷心事,使她又一次淚灑衣襟。

安內特正相反;年輕人好奇心重,這姑娘也愛知道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一切新鮮事。她的芳心剛受過一次生活對它的傷害,總希望郵差從他令人生畏的挎包里為她捎來幾分喜悅;那些人腰裡挎著黑色的郵包,甩開兩腳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農村的大路小徑,為人們播下了多少激情!

伯爵夫人中止用餐,思緒早已轉向朝她走來的那個男人。此人無非是給她送來幾行文字,可誰知它們會不會像刀子一樣插進她的胸膛。惴惴不安的心情使她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思忖著:如此緊急的消息究竟有什麼內容。關於哪方面的?誰發來的?她突然想到了奧里維埃。莫非他病了?或許也死了?

十分鐘的等待簡直沒有盡頭。待到撕開電報的封口,她看到了丈夫的署名。電報上說:「我們的朋友貝爾坦將搭乘下午一點的火車去隆西埃爾。望派車接站。特告。愛你。」

「什麼事呀,媽媽?」安內特問。

「奧里維埃·貝爾坦先生來看我們了。」

「噢!好極了!什麼時候來?」

「馬上就到。」

「四點的車?」

「正是。」

「喔!他多好!」

可是,伯爵夫人的臉色反而更蒼白了。近來,她又多了一樁心事,心情越來越沉重。畫家突然來訪,在她看來,無疑是想像中最難對付的一大威脅。

「你隨車一起去接他吧。」她對女兒說。

「那你呢,媽媽,你不去?」

「是的,我在家裡等你們。」

「為什麼?這樣做,他會不高興的。」

「我覺得不太舒服。」

「方才你還說走著去貝爾維爾呢。」

「沒錯。可是這頓飯吃得不太舒服。」

「過一會兒,你就會好的。」

「不啦,我要上樓休息了。你們一到家就通知我吧。」

「好吧,媽媽。」

伯爵夫人吩咐僕人按時套好馬車,準備好客房,便回到卧室閉門不出。

她這一生幾乎沒受過任何痛苦,要說還有什麼變故的話,也只有同奧里維埃的這點感情糾葛。為了將他永遠留在身邊,她倒是沒少操心。她成功了,在這場角逐中,她總是勝利者。身為上流社會的美婦人,她理所當然地聽夠了人世間的甜言蜜語。當年,她未經戀愛便應允了這門萬眾矚目的婚姻,繼而又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愛,從而彌補了生活中的不足。她的心始終陶醉在成功和讚揚之中,並變得十分苛求。她之所以死心塌地地保持著這份有罪的婚外情,主要是出於感情上的需要,其次是對感情本身的刻意追求,也是作為對庸庸碌碌生活方式的一種補償。她這顆心也就局限和閉鎖在造化為她安排的這個安樂窩中。她除了竭力維護這份幸福,以防日常生活中出現任何意外,便再也沒有別的追求。因而,她以美婦人和藹可親的姿態接受那些呈現在她眼前的稱心如意的變化。她本人並不願意冒險,不受新的需求的困擾,也沒有求新獵異的渴求。她溫柔、堅毅、有遠見,但滿足現狀。只是出於天性,對未來頗有點憂患意識。她學會了如何精明老到地在命運之神使她經歷的各種事件中獲取歡樂。

然而,對於歲月流逝和年齡日增的隱憂也漸漸地潛藏在她心靈深處。儘管她自己還不敢承認,這種心態卻像一種無休無止的輕微瘙癢困擾著她的思想。她也清楚地知道,生命的衰退是沒有止境的,一旦開了個頭,便難以遏制;出於避險的本能,並將這場美夢保存下去,她索性閉上雙眼向前滑行,免得在面臨深淵時頭暈目眩,在絕望中悲嘆無能為力。

就這樣,她整日面帶笑容,為自己風韻長存流露出三分矯情;自從安內特以其十八歲的亮麗出現在她身邊,她非但不因之傷感,反而引以為榮,因為她能以自身的成熟和得體的風姿招來更多的青睞,蓋住了女孩子蓓蕾初放的燦爛光澤。

她甚至還以為進入了幸福安定的新時期,沒想到母親的死給了她兜心一刀。頭幾天,她深深地陷於絕望之中,根本不容顧及其他的事。她從早到晚,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一個勁兒追憶死者的種種往事,她那親切的話語,生前的容顏,乃至穿過哪些衣裙,彷彿要在遙遠的記憶中找出亡者遺留的聖物,在逝去的歲月中彙集種種親切和細微的往事,為痛苦的幽思增添新的內容。沒過多久,她就已悲痛欲絕了。她精神緊張、頻頻昏厥,多日積累起來的痛苦化為兩行清淚,日夜不停地奪眶而出。

一天早上,女僕進房伺候。她撩起窗帘,打開百葉窗,問女主人:「夫人今天好點了嗎?」她回答說:「喔!一點不見好。我真的支撐不下去了。」她感到精疲力竭,腰背酸麻,因為她哭得太傷心了。

女僕手托茶點,察看了女主人的臉色,見她在白色床單的襯托下,臉色更顯得蒼白,便真誠和憂傷地說:

「夫人的氣色確實不太好。夫人該多保重身體呀。」

女僕說話的語氣像一枚尖針扎進伯爵夫人的心房。待她退出卧室,伯爵夫人急忙下了床,跑到大衣櫥鏡子前,察看自己的臉色。

她站到鏡子前,登時驚呆了。但見鏡中的她雙頰深陷、兩眼通紅,幾天的悲痛竟使她面目全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