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

美術大展揭幕那天,巴黎的車輛像朝聖隊伍湧向工業展覽館,幾乎傾城而出。從上午九點起,各式各樣的馬車從各條街道,通過各座橋樑,駛向展覽大廳。這一天,全巴黎的藝術家邀請了全巴黎的社會名流,參加號稱具有三千四百件作品的這一盛會。

大門外排起長龍;觀眾直奔畫廊,對雕塑不屑一顧。他們拾級而上,目光投向陳列在樓梯牆壁上的各種展品。這裡專事懸掛「門廊畫家」的傑作,他們送來的作品中,有的不成比例,有的主辦人不便拒絕。正方形的大展廳里人頭攢動,語聲嘈雜。參展的畫家整天用響亮的嗓門、權威性的手勢,誇耀自己的本領,讓人們認識自己。他們扯著朋友的衣袖,拉到展品前指指點點,或讚歎,或以行家姿態費力地打著滑稽的手勢。這些畫家,有身材高大、留長發、戴軟帽的,他們的帽子奇形怪狀,顏色有黑有灰,有的寬邊闊檐大如房頂,有的帽檐往下垂幾乎遮住整個胸脯;另一些人身材矮小,但動作敏捷,有的瘦弱,有的肥胖。這些人都以圍巾代替領結,外加一件短上衣——個別人還套著畫室藝徒們穿的奇裝異服。

此處有附庸風雅的各方人士,有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兒,有街頭藝術家,更不乏神態端莊、佩戴紅玫瑰花飾 的院士級人物——他們所佩的花結也有大有小,全憑個人的審美觀和生活情趣作取捨;仰賴家庭支持的資產階級出身的畫家被全家團團圍住,一家人情緒激昂就像在高唱凱歌。

一進正方形展覽大廳,四幅首選之作映入人們眼帘。這四幅巨型油畫以其明快的色調、金燦燦的框架、過於鮮艷的色彩,使人眼花繚亂。強烈的日光直射在畫面上,使人幾乎睜不開雙目。

正對著大門的是共和國總統的肖像。旁邊牆上,第一位是一身戎裝的將軍:他頭戴插鴕鳥羽毛的軍帽,軍服上綴滿金線絛飾,下身一條紅呢馬褲,身後的垂柳下,一群裸體的山林水澤仙女正在嬉戲;遠處的浪濤中,一艘遇難船隻正慘遭滅頂之災。第二幅是古代的一位主教,正將某地一個蠻王逐出教門。另一幅展示著東方某國的一條街道,街上遍布瘟疫留下的死屍。還有一幅敘述但丁 遨遊幽冥的故事。這幾幅作品以其不可抗拒的表現力,吸引並留住了無數觀眾的視線。

寬敞的大廳里,還有衝鋒陷陣的馬隊、林子深處的狙擊兵、牧場上的牛群、街角決鬥的兩位上一世紀的貴族老爺,還有坐在界石上的瘋女、為垂死者行臨終聖事的神甫、田裡的收割者,以及河流、夕陽、皓月……總之,凡是前人已經製作過的、今人正在製作的,乃至地老天荒之日的畫家們將要製作的一應藝術樣品,此處已是無所不包。

奧里維埃置身藝術院院士和充任評委的名畫家之間,與之交換個人觀感。他有點忐忑不安,雖然受到多方的恭維,總感到自己的展品並不成功,因此深為憂慮。

莫特曼公爵夫人出現在入口處。他疾步迎上。

公爵夫人問:

「伯爵夫人還沒到?」

「我沒見到她。」

「那麼,德·繆薩第厄先生呢?」

「也未見到。」

「他答應我十點鐘在樓梯上頭迎候,陪我參觀各展廳。」

「公爵夫人,您是否允許我替代他呢?」

「不,不。您的朋友們需要您。我們過一會兒再見。我還打算和您共進午餐呢。」

正在這時,繆薩第厄疾步趕來:他在雕塑館多耽擱了一會兒,喘著氣表示歉意。

「走這兒,公爵夫人,走這兒,」他說,「我們自右向左參觀吧。」

兩人剛消失在攢動的人頭中間,德·紀約羅瓦伯爵夫人挽著女兒也走進了大廳。她的目光正在搜尋奧里維埃·貝爾坦。

畫家發現後,當即和母女倆會合,向她們致意。

「我的天,你們倆多美!」他說,「才一個星期,娜妮又變了。真的,她更漂亮了。」

他用鑒賞家的目光注視著她,說:

「線條更柔和,而且恰到好處,膚色也更加亮麗了。她已經不是尋尋常常的小女孩,而是一位標準的巴黎女郎了。」

他話鋒一轉,回到了當天這件大事:

「我們也從右首開始,趕上公爵夫人。」

伯爵夫人熟知繪畫界的方方面面,所以和參展者一樣關切。

「人們都說了些什麼?」她問。

「美不勝收。波納 的作品非常出色;卡洛呂·杜朗 有兩幅堪稱傑作;皮維·德·夏瓦納 有一幅稱得上奇妙;羅爾的作品立意新奇,不同凡響;熱爾韋克斯有一幅頗耐人尋味。還有許多其他人的作品:貝羅的、卡辛的、杜埃茲的……總而言之,佳作確有一大批。」

「那您的呢?」她問。

「他們也恭維我,我本人可並不滿意。」

「您總是不滿意的。」

「有時候也並非如此。不過今天,說真的,我認為我沒想錯。」

「為什麼?」

「我也說不清楚。」

「先去看看吧。」

三人來到他的展品前。畫面上,兩名村姑在溪水中沐浴。一群參觀者正在駐足觀賞。伯爵夫人見狀,免不了一番欣喜。

「很有韻味,是件珍寶。您畫得再好沒有了。」

他緊挨著她的身體,向她表示愛意;她的每一句話都能緩解他的痛苦,撫平他的傷口。對此,他萬分感激。他腦子裡飛快地出現這樣的念頭,並使自己信服:她說得對。她以巴黎女子敏銳的目光看問題,一定看得很准。他為了解除內心的恐慌,居然忘了十二年來,恰恰是他自己,常責備她過於崇拜那些矯飾的作品和華而不實的東西,說她喜歡感情的外露,服飾上蕪雜的變化,而不會欣賞純粹的藝術——超越各種流派、各種傾向,以及上流社會的種種偏見的藝術。

他拉著母女倆朝前走去,嘴上說著:「繼續參觀吧。」他帶領她們從一個展廳走向另一個展廳,指著牆上的畫講解作品的主題思想。他置身在這對母女中間,感到很幸福——是她倆使他有了這種幸福感。

伯爵夫人冷不丁地問:

「幾點了?」

「十二點半。」

「嗬!快去吃飯。公爵夫人一定在勒杜安酒店等著我們了。她事先說好的,要是在展廳里找不到她,她要我陪您一起去。」

酒店坐落在長有許多雜樹和灌木的一片小樹林中,看上去好似一個擠滿了忙忙碌碌的蜜蜂的蜂箱。酒店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嘈雜的語聲、呼喚聲、杯盤碰撞聲從室內傳出,回蕩在四周的空氣中。擺得密密麻麻的餐桌邊坐滿了用餐者,一直延伸到鄰近的道路左右兩邊狹窄的通道里。只見侍者們平伸著手臂,托著大魚大肉和水果盤子,腳不點地,穿行其間,耳朵都快震聾了。

迴廊下擠滿了男男女女,其人數之多,足以用「一堆涌動的人肉」作比喻。這堆肉浸透了喜氣和陽光,又笑又叫,又喝又嚼,更有美酒助興,使之大展歡顏。有些日子,這樣歡樂的氣氛就是伴隨著陽光降臨到巴黎上空的。

一名侍者請伯爵夫人、安內特和貝爾坦上了二樓貴賓廳,公爵夫人已在裡面等候。

還未踏進廳房,畫家一眼便看到了德·法朗達爾侯爵坐在他姑媽身邊。侯爵笑容滿面,殷勤地伸出雙手,上前接過伯爵夫人母女的陽傘和披風。貝爾坦心中一陣不悅,刺耳和魯莽的話語幾乎脫口而出。

公爵夫人述說了邂逅侄兒的經過,還告訴他們,繆薩第厄跟隨美術廳長官走了;貝爾坦忽然想到,這個以美男子自居的傢伙莫非想娶安內特?心中更不是滋味。這傢伙就是沖姑娘來的,也許早已將她看作床頭伴侶了。所以,他更加氣憤,彷彿人們忽視了他的權利——他那隱藏在心中的神聖權利。

一上餐桌,被安排在姑娘身邊的侯爵立刻關切地向她問長問短,儼然以一個被授權者的姿態向她大獻殷勤。

畫家覺得,侯爵的目光有點奇特,既大膽,又帶有盤詰的意味。他的微笑帶有傳情的色彩,又顯出心滿意足的神態。總之,這是一種又親密又公開的追求方式。他的言行已經呈現出某種明顯的意圖,彷彿在向人們宣告,他即將擁有這位姑娘了。

對這位求婚者的舉止,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似乎採取了支持和讚許的態度,還互相投以心照不宣的眼色。

匆匆用過午餐,一行人立即返回畫展。展廳里人潮如涌,想進去的人幾乎無法落腳。人體的熱量,穿久了的衣裙散發出來的隔宿味,使室內的空氣非常渾濁,令人噁心。參觀者不再看畫,看的是別人的相貌和衣著,或尋找熟人;有時候,密集的人群突然被擠向兩邊,騰出一條通道,讓肩扛人字梯的漆匠通過。匠人們也連聲高呼:「請留神,先生們。請留神,女士們。」

五分鐘後,伯爵夫人、奧里維埃和其他人走散了。畫家正要尋找,她卻偎依著他加以制止:

「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別管他們,我們說好的,萬一走散了,四點鐘在小吃部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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