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

一行人穿過一個客廳,經過彈子房和小賭場,來到一個俯視樂池、類似包廂的地方。四位先生已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神情專註地等候開演。樓下,十幾位觀眾或坐或站,在一排排空位子上聊天。

樂隊指揮用琴弓輕輕敲了幾下樂譜:演奏開始。

奧里維埃·貝爾坦酷愛音樂,猶如有人迷上了鴉片。音樂能使他陷入幻想。

嘹亮的聲波一經撞擊他的耳鼓,他會立刻感到飄飄欲仙,軀體和智慧難以置信地處于振奮之中。優美的旋律,通過甜美的遐思和愜意的夢幻,使他的身心為之陶醉,他的想像力如同脫韁野馬,盡情馳騁起來。他閉起雙眼,架著腿,垂著臂,耳聽樂曲,眼前和腦際掠過許多幻景。

樂隊演奏的是海頓的交響樂。畫家剛垂下眼帘,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森林和掠過身邊的車流,還有坐在馬車裡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他恍惚聽到她們說話的聲音和談話的內容,感覺到車在行進,呼吸著充滿樹葉清香的空氣。

身邊的朋友三次和他說話,打斷了他的幻覺。他就像大海中的航船,思緒經過三次顛簸,然後又徜徉在平靜的海面上。

幻覺向遠處延伸,化為一次遠遊。他面對著兩位女士,時而身在列車裡旅行,時而在外國的旅館裡用餐。樂章演奏的整個過程,這對母女總是如此這般地陪伴他神遊在陽光底下,這兩張臉似乎早已鐫刻在他的眼底里了。

樂聲戛然而止;大廳里響起了座椅移動聲、觀眾的說話聲,也驅散了奧里維埃的矇矓幻影。他突然發現,身邊四位朋友那孩童般天真的專註神情已化為沉沉睡夢。

他叫醒這四位,問:

「好啦!現在我們幹什麼?」

「我么,」洛克第亞納坦率地說,「我只想在這兒再睡一會兒。」

「我也是。」朗達說。

貝爾坦站起身:

「我想回家,有點疲倦了。」

其實,他的精神夠旺盛的,但他還是打算離開,因為他深知:一上俱樂部的牌桌,其後果肯定很糟糕。

他就這樣回到家中。這一晚,他的神經高度緊張。這在藝術家身上,稱之為「靈感突現」。次日,他決定不外出,在家工作一整天。

這是一個效率極高的工作日。他作起畫來非常順手,構思直貫筆端,又極其自然地見諸畫布。

公館裡門窗緊閉,幾乎與世隔絕。畫室里充滿了閑人絕足、親切平和的靜謐氣氛。他感到心明眼亮,身手敏捷,興奮異常。他嘗到了創作的幸福。這種幸福只有那些在歡愉中出作品的藝術家才能體驗到。在他連續工作的數小時內,除了畫筆所到之處在畫布上留下的圖像,其他一切都不復存在;在此才思橫溢之際,他有一種奇特、甜美的飄飄欲仙的感覺,體驗著豐富多彩的人生。到了晚上,他已經精疲力竭,身體像散了架似的。他早早地上了床,腦子裡美滋滋地想著來日那頓午餐。

餐桌上擺滿了鮮花;德·紀約羅瓦夫人是位挑剔的美食家,菜單已經她精心編排。畫家不顧對方短暫的堅拒,硬要女士們喝了點香檳。

「孩子會醉的。」伯爵夫人說。

公爵夫人一向寬容,介面說:

「我的主!總有這麼第一次嘛。」

回到畫室,眾人無不心情舒暢,興緻勃勃,兩隻腳也感到輕飄飄的。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要去法蘭西母親協會參加一個例會,得把女兒先送回家。貝爾坦提出,由他陪姑娘一起走走,將她送回馬勒塞伯林蔭大道;兩人說走就走。

「挑最遠的路。」姑娘說。

「想不想去蒙梭公園走走?那可是個好地方:我們會看到許多孩子和他們的保姆。」

「那好啊,我很想去。」

兩人取道韋拉斯蓋路,走進高大的鍍金柵欄。這座精緻豪華的公園處於闊綽公館的環抱之中,向全巴黎展示其人工雕琢的風姿和一片蔥綠。這道鍍金的柵欄既是它的入口,也是它的標誌。

寬闊的林蔭道穿過一塊塊草坪和一個個花壇,顯得錯落有致;路旁鐵條椅上,三五成群地坐著許多男男女女,注視著過往行人。綠蔭下曲徑通幽,如蜿蜒的溪水;更有一群群兒童聚集在沙地上,或奔跑,或跳繩。照看他們的保姆眼睛裡露出疲憊的神色,母親的目光中則顯示出忐忑不安的心情。環抱的大樹像穹形拱頂,又如樹葉堆砌的巨型紀念碑。碩大無比的栗子樹頂著沉甸甸的綠蔭,綠蔭中掛滿了紅白相間的串串果實。無花果樹雍容華貴,懸鈴木盤根錯節,儀態萬方,在滿目秀色的遠景中點綴著連綿起伏的一片蔥綠。

天氣很熱,斑鳩在樹叢中咕咕打鳴,停在樹冠上互相呼應;澆灌草坪的清水在陽光中折射出一道彩虹,成群的麻雀沐浴其中。白色的雕像置身於翠綠和清涼之中,顯得其樂融融。一個年輕人——一尊大理石雕像——在腳底里尋找一枚芒刺:那是追逐月亮女神時,在奔跑中紮上的。而此刻,女神早已逃往隱藏著神廟廢墟和一泓湖水的小樹林中了。

花壇邊立著許多雕像,它們或相依相偎,有的多情,有的冷漠;或以手托腮,陷於沉思。一道飛泉自假山上落下,水花飛濺。截成柱子形狀的樹榦掛著一條條常春藤;一座墳墓前鐫刻著一方銘文。如同矗立在草坪上的石柱迴廊,如今已很少使人聯想起古雅典的衛城,這座豪華的小公園也不會使人意識到:此處原本只是一片荒林。

這是一處人工造就的迷人場所,也是城市居民觀賞暖房花卉的去處。他們如同上劇院觀賞人間萬象,來此可領略一番美麗的大自然賦予巴黎市中心的這片旖旎風光。

多年來,奧里維埃·貝爾坦幾乎每天都要涉足他所喜愛的這片寶地,來此觀賞置身於真實畫框中的巴黎女子。「這是一座專為裙釵建造的公園,」他常常這樣說,「衣冠不整的人在此令人厭惡。」他往往一逛就是幾個小時,從而熟悉了園裡的花花草草和一批常客。

他和安內特沿著林蔭道並肩而行。公園裡色彩斑斕、欣欣向榮的景象使他們目不暇接。

「喔!簡直是個小愛神!」安內特大聲說。

一個滿頭金色捲髮的小男孩瞪著驚異和欣喜的藍眼睛看著她,她也對他看出了神。

過了一會兒,她又審視了一遍所有的孩子;望著這一群飾有彩帶、像玩具娃娃似的活蹦亂跳的兒童,她感到非常快活,因而話也多了,人也變得富有感染力。

她邁著小步,將她對這群孩子,連同他們的保姆和母親的觀感說給貝爾坦聽。看到胖墩墩的,她止不住驚嘆歡呼;看到臉色蒼白的,她深表憐憫。

貝爾坦聽著她的觀感,比看到娃娃們更顯精神。他也不忘作畫,隨著低聲讚歎:「美妙無比!」胸中已打好腹稿:他應當擷取這公園的一角,以一群保姆、母親和孩子為素材,畫一幅精品。先前,他怎麼沒想到呢?

「你喜歡這些小淘氣?」

「簡直是崇拜。」

從她看孩子的眼神里,他能感覺到,這姑娘真想將他們抱在懷裡親吻和逗弄,那份未來母親的柔情蜜意畢露無餘。對於這種潛藏在女性身體中的神秘本能,他為之深感驚訝。

見她話匣子已經打開,他便問她有些什麼願望。她天真無邪地承認:希望在社交界獲得成功和榮譽,希望有幾匹漂亮的好馬,那識貨的程度不亞於精明的馬販,因為畜牧也是隆西埃爾莊園的一項副業;不過,她對未婚夫的關心程度,似乎並不甚於對住房的思慮,而這類公寓在諸多出租的樓層里幾乎隨處可見。

兩人信步來到湖邊;一對天鵝、六隻鴨子悠然自得地浮在湖面上,潔白寧靜宛若瓷塑。一位少婦安坐在椅子上,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她雙目直視,大概正在神遊天國。

這女子像一尊蠟像,紋絲不動。她長得很醜,神情謙卑,一套衣裙十分簡樸,沒有半點取悅他人之意。也許,她是一位小學教師;也許,她被某一句話、某一個詞攝去了魂魄,奔向夢幻中的世界。顯然,希望給了她力量,使她追隨著書本中冒險的歷程。

貝爾坦停住腳步,若有所思。

「如此神往,簡直太美了。」他說。

兩人從她面前走過,縱然一再回首觀望,她也渾然不覺,因為她是那樣專心致志,思緒早已飛向遠方。

畫家問安內特:

「告訴我,孩子,要是讓你為我擺一兩次姿勢,你會不會感到厭煩?」

「不會的,而且正相反!」

「瞧瞧那位在理想境界中神遊的小姐。」

「就是那邊坐在椅子上的?」

「正是!你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膝上放一本打開的書,再保持她那樣的姿勢。你有沒有這種白日做夢的經歷?」

「當然有的。」

「那你會想些什麼?」

他試圖讓她吐露心中的秘密,說出在藍天白雲中漫步時的思緒;她卻對此不予理會,把他的問話岔開。一位夫人正用麵包餵鴨子;鴨子吞下麵包屑便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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