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

伊麗莎白第二天便來到蒙蒂尼村,一個農民跟在她身後推著一輛載著她行李的小車。馬里奧爾辭去了他的一個老女僕,寬厚地補償了她的損失。於是,這位新來的女人便在二樓廚娘居室旁邊一間小屋裡住下了。

她向主人報到後,態度顯得和在馬洛特鎮時有點兩樣,不像以前那麼活潑,卻比以前更加恭順,因為在旅館的涼棚下時,她不過是他的謙卑的朋友,現在則變成了這位先生的女僕了。

他三言兩語地交待了要她做的工作。她很專心地聽著。安排就緒後,便開始幹活……

一個星期過去了,馬里奧爾的心中沒有什麼顯著的變化。他只是覺得出門的次數減少了。因為他已沒有去馬洛特鎮散步的理由,同時他還感覺到,他住的那幢房子也許不像頭幾天那麼凄涼了。由於一切都平靜下來,他那憂心如焚的愁懷也平靜了一些。可是,在他那被灼傷的地方,又產生了一種無法排解的愁悶。這種內心深處的憂鬱就像進展遲緩的慢性病,最後往往置人於死地。所有他過去的那種活潑勁兒,所有他那種急於求知的精神,所有對過去那些曾使他專心致志與感到快樂的事物的興趣在他的心中都已經消逝了。繼之而來的是對一切事物都覺乏味,總是無精打采似的,他甚至連站起身來出去走走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簡直就不大離開他的寓所,只從客廳走到吊床,再從吊床走回客廳。他最大的消遣,就是看盧安河的流水和那位漁夫撒網。

伊麗莎白經過最初幾天的拘謹之後,膽子漸漸大了一些。她通過女性的嗅覺,注意到她的主人經常神情沮喪。當另一個女僕不在身旁的時候,她趁機問道:

「先生很煩惱嗎?」

他勉強鎮定地回答:

「是的,挺煩惱的。」

「先生應該出去走走。」

「那也不會使我玩得高興的。」

她暗暗地對他忠實地獻殷勤。每天早上走進客廳,他便看見客廳里全是鮮花,一片芳香,有如花房。有報春花、紫羅蘭、金菜花。一定是伊麗莎白派一些孩子到森林裡為她采來的,使這兒宛如鄉村的小花園——鄉下婦女晚上總在這種小花園裡給花草澆水。這種巧妙的報恩方式和她不斷在小事上對他表示好感的苦心,使他在孤寂無聊中、在痛苦絕望和心灰意懶中對她深感滿意——一種情意綿綿的滿意。

他還覺得她變得更美麗了,更愛打扮了,臉蛋也白凈了些,可以說更細嫩了。甚至有一天,當她端茶來的時候,他還發覺她的手已經不是女僕的手,而是一位貴婦人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潔。還有一次,他看見她穿上一雙相當漂亮的鞋子。再後來,有一天下午,她上樓回到她的房裡,又從樓上下來時,穿上了一件極好看的、素灰色的、非常時髦的緊身長袍。他一見便喊道:

「啊!您真是變得越來越時髦了,伊麗莎白!」

她滿臉含羞,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嗎?哪裡喲,先生。我只不過是比以前穿得稍好一些,因為我賺的錢比以前多了一點。」

「您在哪兒買的這件長袍?」

「我自己縫的,先生。」

「您自己縫的嗎?什麼時候呢?我看您整天都在屋子裡忙著呢!」

「是晚間做的,先生。」

「料子是從哪兒買來的,誰給您剪裁的呢?」

她告訴他是蒙蒂尼村的縫紉用品商從楓丹白露給她帶來的衣料樣品。她選定以後,便用馬里奧爾給她的兩個金路易訂金付了貨款。至於剪裁和樣式,一點也難不住她,因為她曾經同她的母親給一家成衣店干過四年活。

他不禁對她說道:

「您穿得很合身,實在是可愛。」

她的臉重新紅了起來,一直紅到耳根。

她走開以後,他便心中自忖:「她說不定會愛上我?」他想了又想,心中猶豫、疑惑,終於確信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是很可能的事。他待她本來就好,同情她,救助她,而且以朋友相待。他既然這樣地對待她,小姑娘愛上她的主人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而且,他想這也不是一件令人討厭的事,這位小姑娘確實不錯,一點不像女僕。他那男子的虛榮心,曾被另一個女人那樣地折磨、損傷、侵害、毀滅,現在卻又受到愛撫、受到安慰,幾乎又被振作起來了。這是一種補償,縱然微不足道,看不出來,但終究是一種補償,因為愛情來到一個人的身上時,不管它是從哪裡來的,總是由於那個人能夠引起別人的愛。他不由自主的自私心也因此深感滿足了。這會使他心有所專,而且他望著那一顆小小的心因他而活躍,為他而跳動,可能對他的身心健康也是有益的。他想他不會拋棄這個小姑娘,免得她遭到他自己如此痛苦、切身感受到的那種害處;他也沒想到應當如何可憐這個女孩子,別人也不曾這樣可憐過他,因為在感情的勝利中是從不摻雜憐憫的。

他因此仔細端詳她,不久便認識到他並沒有看錯對象。每天的零星瑣事,更加驗證了他的看法。一天早上,她在伺候他進餐的時候,因為靠得近了些,他在她的衣服上嗅出一股香水味,是普通香水的氣味,無疑是她從百貨商或藥房里買來的。於是他送了她一瓶塞普勒斯香水,他多年以來在盥洗時一直使用這種香水,所以身邊有點存貨。他還送了她幾塊上等香皂、一點刷牙水和搽臉的香粉。他就這樣無微不至地幫助她改變外貌,使她一天天越發顯得漂亮。他總是用一種既好奇又得意的眼光跟隨著她。

她一方面是他忠實而謹慎的女僕,一方面又是對他鐘情與傾心的少婦,使她身上一切女性的天性都天真地顯示出來。

他自己也漸漸地眷戀她了。他又開心、又動情、又感激。他玩弄這種新生的柔情,正如人們在憂愁的時候把一切可以消遣的東西都拿來玩弄一樣。他在她身上所感到的誘惑力,也不過是促使一切男人嚮往所有稱心的女人那樣的模糊願望而已;不管她是一個俊俏的女僕也好,一個長得像天仙般的村姑也好,或者是一尊維納斯女神也好。她尤其吸引他的,是這時他在她身上發現的女性美。他需要這種女性美,這是一種來自另一個女人——他所愛的那個女人——的模糊的難以抑制的需要。那個女人在他心上喚起了一種無法剋制的、神秘的、屬於天性的愛好。愛好和女人們親近接觸,愛好那種精神上或肉體上的微妙氣味——一切具有誘惑力的女人向男人們散布出來的那種氣味,只要在他們的心上還殘存著從前女人的魅力,不管她是平民也好、貴族也好;大黑眼睛的東方少女也好,眼珠蔚藍而心術狡猾的北方姑娘也好:他們都一樣地愛好。

這種溫存的、持續不斷的、恩愛而秘密的、與其說是看得見不如說是感覺到的關切,就像遮蓋傷口的繃帶一樣,把他的創傷包紮起來,可以使他再苦惱時不那麼痛苦。可是這些苦惱依然存在,像一群蒼蠅那樣在傷口周圍徘徊與飛翔。只要其中的一隻蒼蠅停留在上面,就足以使他繼續痛苦。由於他不曾給朋友們留下地址,朋友們也尊重他隱居的苦心。這時候使他苦惱的,正是缺乏消息和情報。他也偶爾在報上看到拉馬爾特或馬西瓦爾的名字出現在某次盛宴或盛會的來賓名單上。有一天,他看到德·比爾納夫人的名字出現在報端,報紙稱她是奧地利大使館舞會上最華貴、最漂亮和衣著最艷麗的女賓。他從頭到腳渾身戰慄。往下幾行又出現了德·伯恩豪斯伯爵的名字。直到當天晚上,那種重新湧現出來的忌妒使馬里奧爾心痛欲裂。他推測的那種關係現在幾乎已經是無可置疑的了。這是一種臆造的認定,卻比確鑿的事實更加使人煩惱,因為他的病是擺脫不了和永遠治不好的。

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什麼事也不知道和心中疑團得不到解決的狀況,便決定給拉馬爾特寫信。這位小說家還了解他,能猜出他心靈上的痛苦,也許不需提問就能對他的種種猜想一一作答。

因此,一天晚上,他在燈下擬好了這封信,信很長,寫得也很巧妙,略顯凄切,充滿了探詢口吻,信中還摻雜著描繪鄉村春光美景的抒情詩句。

四天以後,他從郵件里一眼就認出了小說家那嫻熟而蒼勁的筆跡。

拉馬爾特給他送來了一大堆使他傷感的消息,大大加重了他的苦惱。他還談到了許多人,只是說到德·比爾納夫人和德·伯恩豪斯伯爵的時候,並不比旁人的消息多。他用文學的寫作技巧把他們兩人的事件加以突出,並把收信人引到他正想知道的地方去,好像絲毫沒有流露出逗引他的意圖。

總之,從這一封信里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馬里奧爾的一切猜疑,至少是不無根據的。他所擔心的事情,即使當時未能實現,將來也一定會實現。

他以前那位情婦所過的生活仍然和往常一樣:活躍、聲勢赫赫、交往者皆社會名流。他失蹤以後,大家便以一種淡漠的好奇心泛泛地談論他,好像談論一般下落不明的失蹤者一樣。大家都以為他因厭倦巴黎的生活已經遠走高飛了。

讀完這封信之後,他在吊床上一直待到晚上。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而且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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