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一個晴朗的早晨,燦爛的陽光普照全城。馬里奧爾登上了正在門口等候他的那輛馬車,車頂上放了一個旅行袋和兩隻旅行箱。頭天晚上他便讓他的僕人替他把出遠門所需的衣物準備好了。他走的時候留下的臨時通信地址是:「楓丹白露,留局自取。」他沒有帶任何人,因為他不想見到任何一個會使他想起巴黎的人,也不想在他想心事的時候聽到任何一種聽見過的聲音。

他對馬車夫喊道:「里昂車站!」車輪開始滾動了。這時,他想起了去年春天動身到聖米歇爾山時的情景。再過三個月就一年了。他使勁往街上看,想把往事忘掉。

馬車轉入香榭麗舍大街。街道沐浴在一片春天的陽光里。那些在幾星期以前被初春的溫暖培育出來的綠葉,前兩天受冰雹與寒氣的一點侵襲,又經過晨光的撫慰,都急急忙忙地展開苞芽,彷彿散發出一種鮮嫩的香氣和嫩枝在成長過程中蒸發出來的樹液的氣味。

那是一個百花盛開的早晨,在公園裡,沿著林蔭道,那些粗壯的栗樹,彷彿在一天之內要把它的花朵鋪滿整個巴黎,有如高懸的枝形吊燈瞬間點燃起來。大地為了迎接夏天而生機盎然。兩旁鋪有瀝青的人行道,由於植物根部的侵蝕,也在暗暗地顫動。

馬車顛簸而行,使他暗想:「這一回,我可要嘗嘗寧靜的滋味了。我要在目前還是一片荒涼的森林裡,看看春光的誕生。」

他覺得路程漫長。經過昨夜因獨自傷感而一連幾個鐘頭的失眠之後,他感到極度疲勞,像在一個垂死的人身邊熬過了漫漫長夜。一到楓丹白露,他立即去找一個經紀人,打聽森林附近是否有帶傢具的小別墅出租。人家為他介紹了幾處。有一幢房子從照片上看使他頗感興趣。住在那兒的一對青年男女剛剛搬走,兩個人在盧安河上蒙蒂尼村差不多整整住了一個冬天。經紀人雖說是個嚴肅的男人,這時也面露微笑。他大概嗅出了這裡面會有一段風流韻事。他問道:

「先生,您一個人嗎?」

「是的。」

「連僕人也沒帶?」

「沒有,就我一人。我把他們留在巴黎了。我想雇幾個當地人。我到這兒來是想單獨一人清靜地干點事。」

「哦!每年在這個時候,能夠絕對得到安靜。」

幾分鐘後,一輛敞篷四輪馬車載著馬里奧爾和他的行李向蒙蒂尼村進發了。

森林正在蘇醒。樹梢長滿了嫩葉,高大的樹下灌木叢顯得格外茂密。當巨大的橡樹僅僅在枝頭上露出一些顫悠悠的嫩芽時,那些早已蘇醒的銀色白樺樹似乎已披上夏裝了。山毛櫸以它迅速生長的尖尖的嫩枝,使頭年殘存的枯葉紛紛敗落。

沿途還沒有被濃密樹蔭遮住的牧草,受了新春地力的熏陶,生長得茂密而滋潤。馬里奧爾在香榭麗舍大街已經感覺到的那種春天的氣息,這時又把他包圍住了,使他沐浴在朝陽普照、大地回春之中。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就像一個剛剛從監獄裡釋放出來的人被砸碎了枷鎖那樣感到輕鬆。他把兩隻胳膊懶洋洋地伸在馬車兩旁,任憑他的雙手下垂在車子的兩個輪子上。

呼吸這樣的鄉村空氣是十分舒暢的。他真想把這種空氣喝了又喝,久久地喝下去,使渾身浸透這種空氣,以便減輕點兒苦惱,好使他終於能感到這股新鮮空氣通過肺部,掠過他內心的創傷,並且使它平息下來。

馬車穿過馬洛特鎮,車夫向他指出了科羅旅館。那是一家新開張的旅館,以設施新穎而出名。隨後,他們沿著一條大路向前走,路的左邊是一片森林,右邊是一片大平原。平原上到處都是樹叢,遠處還有幾塊丘陵。接著,車子進入村裡的一條長街,那是一條白得耀眼的街道,兩旁是一望無際的小瓦房。有些屋子的圍牆上還露出一大片盛開的丁香花。

街道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山谷向上延伸,山谷下有一條小溪流。馬里奧爾一見頓覺心情舒暢。那是一條水淺流急,洶湧而有旋渦的小河。河水在河岸的這邊正從房屋的腳下和花園的牆邊流過;在河岸的那邊,它灌溉著一片片草原,草原上的小樹的樹葉正嫩綠待發。

馬里奧爾很快找到了介紹給他的那幢房子,不禁心曠神怡。那是一幢由一位畫家裝修起來的老式房子。那位畫家在那兒住了五年後厭倦了,才決定把它出租。房子坐落在河邊,當中只隔著一座美麗的花園,花園的盡頭是一片種著菩提樹的花坪。剛從一兩尺高的水壩流下來的盧安河,沿著花坪流過,水勢湍急。從屋子正面的窗戶可以望見小河對岸的草場。

「在這兒,我的相思病會一點一點地好起來。」馬里奧爾想道。

房子很合他意。經同經紀人談妥了一切之後,車夫把同意租賃的回話帶了回去,於是,他立即著手把房子布置起來。鎮公所的辦事人介紹來兩個女僕,一個做飯,一個整理房間帶洗衣服。

房子的底層有一間客廳、一間餐廳、一間廚房和兩個小房間,樓上有一間漂亮的卧室和一間類似大書房的房間,那是畫家從前的畫室。一切都布置得很有情趣,就像人們由於喜歡這個地方和這幢房子才這樣布置起來的。現在一切顯得有點陳舊,有點凌亂,帶著主人離去後的那種孤獨和被遺棄的凄涼氣氛。

人們仍然可以感覺到,這幢小房子是剛剛有人住過的,房內還飄逸著一股馬鞭草的香味。馬里奧爾想道:「噢,是馬鞭草的氣味,普通的香水味。以前住在這兒的那個女人不會是一個頭腦複雜的人……多幸運的男人啊!」

白天的時間就在這些雜事中溜過去了,夜色降臨了。他在打開的窗前坐下,呼吸著潮濕草地上濕潤而清新的空氣,看著夕陽映射在草地上的片片陰影。

兩個女僕一面準備晚飯一面談話。她們那鄉下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音,順著樓梯隱隱傳了上來。窗外還傳來了牛吽、犬吠、牧人的吆喝聲以及河那邊的同伴的呼喚聲。

這真是一個清靜而悠閑的地方。

馬里奧爾從早晨起來就這樣自問過千百遍了:「她接到我的信時會怎麼想呢?……她將會有什麼舉動呢?」

接著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他看了看錶上的時間:已經六點半了,「她回家了,正在接待客人」。

他似乎看見了那間客廳,看見了那位少婦正和德·馬爾丹公主、德·弗雷米納夫人、馬西瓦爾以及德·伯恩豪斯伯爵談話。

一種憤懣的情緒猛然湧上他的心頭。他真想這時候也置身那裡。他幾乎每天就在這個時間上她家去。他心裡覺得難受,但並不後悔,因為他的決心是堅定的,所感到的只不過是一種生理上的痛苦,就像一個打慣了嗎啡針的病人來癮時卻不給他打針時所感到的痛苦一樣。

這時,他再也看不見那一片片草原了,再也看不見那落在遠山後面的夕陽。只看見從他懷裡搶走了的她,在朋友的圈子裡忙於社交活動。「別再想這些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起身下樓,走進花園,一直走到花坪上。被水壩激起的那股清流的涼氣升騰起來,變成河上的薄霧。這股寒冷的感覺,使他那已經很悲戚的心更加凄涼了,他順著原路走了回來。餐廳里餐具已經擺好。他匆匆用罷了晚餐。由於無事可做,剛才那種憂鬱感在他的體內和心中油然而生,只好躺下閉上眼睛睡覺。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他的思想還在想著她,他的思想還在受折磨,他的思想並沒有離開那個女人。

她現在會屬於誰呢?可能是德·伯恩豪斯伯爵!他正是適合這個風流女人口味的男人,社交界中一個引人注目的、漂亮的、罕見的男人。她非常喜歡他,因為她曾使用迷人的武器去征服他,雖然她還同時做著另一個人的情婦。

這些令人煩惱的思想在他的心中盤旋,雖已睡意矇矓,但在他似睡非睡的胡思亂想中,這個男人和她的形象不斷出現。真正的睡意一點也沒有來,他整夜看見這兩個人在他周圍晃來晃去,挑逗他並刺激他;有一陣不見了,似乎要讓他安然入睡,可是睡意剛來,他們又出現了。一股極端酸痛的忌妒之情立刻又把他驚醒。

晨曦初露,他就起床向森林裡走去,手裡拿著一根舊房客遺留下來的粗大手杖。

升起了的太陽,透過幾乎還是光禿禿的橡樹梢,照射在處處綠茵的草地上。稍遠一點,地上鋪著一層枯葉,再遠一點,便是去冬嚴寒凍枯了的灌木叢。沿途一些黃蝴蝶飛來飛去,像一些小小的火焰閃閃爍爍。

路的右邊露出一個同小山差不多的丘陵。丘陵長滿了松樹,還覆蓋著略帶藍色的岩石。馬里奧爾緩緩地向上爬去,到了山頂已經氣喘吁吁,就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他軟弱無力的兩條腿再也支持不住了;心臟突突地跳著,渾身上下似乎感到一種不可想像的酸痛。

他心裡明白,這種困頓並非來自疲憊,而是來自「她」,來自壓在他身上有如千斤重擔的眷戀之情。於是他喃喃自語:「好苦惱呵!我平生所過的不過是一種隨遇而安的生活,想在不受痛苦的情況下嘗嘗生活的滋味,可她為什麼總是這樣糾纏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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