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七

安德烈·馬里奧爾第一個走進德·比爾納夫人的家裡。他坐了下來,凝視著他周圍的牆、什物、帷幕、擺設和傢具,他之所以喜歡這些東西,也是因為喜愛她。他還凝視著整個這套他熟悉的房間。在這兒,他認識了她,拜訪了她,並且十分頻繁地會見她。在這兒,他學會了談情說愛,發覺自己心中強烈的愛情一天天增長,直到無成功希望的時候才停止了。在這個為她而設的賣弄風情的地方,在這個美妙人兒優雅華貴的天地內,他曾多少次懷著熱烈的心情等候著她呵!他多麼熟悉這間客廳的氣味和這些錦繡裝飾的氣味——一種高貴的、樸素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蝴蝶花的氣味啊!在這兒,他曾因種種期待而戰慄,因希望而發抖,嘗過了萬種心情和最後的絕望的滋味。他緊緊地握著那把大靠椅的扶手,像握著一位被人遺棄的朋友的手一樣。他常常坐在這把椅子上和她聊天,看著她微笑,看著她說話。他真願她不要進來,任何人也不要進來,讓他一個人整夜待在這兒,像在一個死者身邊守夜那樣夢想他的愛情。一到天色微明,他就要長期離開這兒,也許一去不復返了。

房門打開了,她出現了,伸著手向他走來。他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動聲色。這時的她,真可以說不是一個女人,而活像是一簇花束,一簇不可想像的花束。

一條飾以石竹花的彩帶緊緊束著她的腰身,再順著層層摺疊的裙子像瀑布一樣直垂腳邊。一條由鈴蘭花與野百合花交織成的花環纏繞在她裸露的雙臂和雙肩上。另有三朵奇麗的蘭花好像是從她的胸部脫穎而出似的,用它們奇特的玫瑰色和鮮紅色花瓣,撫摸著她白皙的胸部。她金栗色的頭髮上布滿了琺琅質的紫羅蘭花,花上的小鑽石正閃閃發光。金別針上另有一些晶瑩的珠寶,像露珠一樣在她上衣香氣四溢的花邊上閃著火星。

「我一定會頭痛的,」她說,「管它呢!對我倒挺合身。」

她渾身香氣四射,猶如春天的花園;她的容貌比她滿身的花飾更加鮮艷。安德烈望著她,感到眼花繚亂,他心中思量,如果此時此刻把她抱在懷裡,那會如同踐踏盛開的花壇一樣粗野。這類女人,只不過是珠寶的遁跡所,是一件裝飾品,根本就不是讓人戀愛的對象。她們像花,她們像鳥;她們既像女人,又像千百種其他的東西。她們的母親們,所有那些前幾輩的女人們,歷來都用愛打扮的技藝來增添姿色,但是她們首先設法用她們身體的直接誘惑力,用她們風姿上天然的魅力,用那種女性的體態對男人們的心靈所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來惹人喜歡。今天是風流至上,打扮是手段也是目的,因為這種手法與其說是被她們用來征服男人,不如說是用來激怒鬥豔者們的眼睛,毫無意義地挑動她們的忌妒心。

這麼說,她這樣打扮到底是為了誰,是為了他——她的情人,還是為了使德·馬爾丹公主感到羞愧呢?

門打開了,僕人報告公主駕到。

德·比爾納夫人急忙向她迎上前去,一面當心著自己胸前的蘭花,一面擁抱她,雙唇微啟,滿懷溫存地同她親吻。這是熱情滿懷的兩張嘴相互的一次令人愉快、令人渴望的親吻。

馬里奧爾痛苦得戰慄了。她從來沒有這樣愉快地、迫不及待地向他跑來,她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抱吻過他;他的腦中突然掠過一種想法,使他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道:「這些女人已經不是為我們而生的。」

馬西瓦爾來了,後面是德·蒲拉東先生和德·伯恩豪斯伯爵,再後就是喬治·德·馬特里,他顯得很瀟洒,一副英國派頭。

還沒有來的只是拉馬爾特和普列多勒。大家談論起這位雕塑家,異口同聲地一致稱讚他。

「他再現了優美的風格,恢複了文藝復興時代的傳統,還豐富了它的內容:近代的樸素真實。照喬治·德·馬特里先生的說法,他是人體曲線方面一位傑出的表現家。」這些話在社交界廣為流傳。

他終於來了,樣子出人意料,是一個說不好有多大年紀的胖子。兩肩寬厚,和莊稼漢差不多,面部輪廓分明的大腦袋上,長著略帶灰色的頭髮和鬍子。大鼻子、厚嘴唇,神情靦腆而窘迫,兩隻胳膊總是不大安分地貼住身體,動作也不大靈活,無疑是由於從衣袖裡伸出來的兩隻手太粗大了。兩隻手又寬又厚,手上的指頭粗壯,而且毛茸茸的,是兩隻大力士的手或屠夫的手,看來笨拙,動作遲緩,好像不知所措,真覺得沒有辦法把它們隱藏起來。

他的面孔因為長著一對晶瑩、清澈而又特別有神的灰色眼睛,顯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那兩隻眼睛似乎是這個外表笨重的漢子身上惟一生動活潑的器官。兩個眼珠向四處投射著閃電般的銳利而敏捷的光芒。於是,大家感覺到,在這種好奇的眼光中,正洋溢著敏捷而巨大的智慧。

機敏的介紹人拉馬爾特想打破這個僵局,走到他朋友的跟前說道:

「我親愛的朋友,讓我來指給您看看現在是到了什麼地方。您剛才已經見過我們天仙般的女主人了,現在您來瞧瞧她周圍的東西吧。」

他指著壁爐上確系烏東 所塑的一個半身人像,然後指著一張布爾 寫字檯上克羅迪翁 所塑的兩個摟抱著跳舞的女人,最後在一個書架上他指著從塔納格拉 出土的四個小型人像,那是從最完美的人像中挑選出來的。

這時候,普列多勒突然顯得容光煥發,喜氣洋洋,好像他在一個沙漠中又找到了幾個失蹤的孩子。他站起身來,朝四個小泥塑人像的古玩走去。當他把其中的兩個同時抓在他可怕的像屠夫般的兩隻手內時,德·比爾納夫人真替那兩個人像擔心。可是,從他剛一接觸到它們的那一刻起,人們簡直就可以說他是在撫摸它們,因為他以驚人的輕柔和靈巧的手法,用那粗大的指頭把它們翻來覆去地端詳,那些手指頭這時卻靈活得像玩拋物雜技的人的手指一樣了。一瞧他這一副觀賞撫摸古玩的神氣,大家才感覺到,在這個外表粗壯的漢子的心靈里和手中,對一切精美的小東西,都具有一種專一的、理想的和高雅的深厚感情。

「這兩件東西好看嗎?」拉馬爾特問。

於是,這位雕塑家像致頌詞一樣對這些人像稱讚一番,還談了一些他所了解的最傑出的作品,雖然是寥寥數語,但語氣在稍帶含蓄之中既明確又清楚,這說明他清晰的頭腦是很能分清詞句的分量的。

隨後,在小說家的帶領下,他參觀了其他珍貴古玩,都是德·比爾納夫人聽從朋友們的建議收集起來的。他因為在這兒居然能看到這些東西,所以欣賞起來愛不釋手,又驚又喜。他拿在手中輕輕地把它們轉來轉去,好像要親切地撫摸它們似的。有一個小銅像被藏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分量之重,猶如一顆大炮彈,他一手把它捏了起來,拿到燈前,觀賞良久,才輕輕地把它放回原處。

拉馬爾特說:

「這個人真善於跟大理石和石頭打交道呀!」

大家表示贊同地望著藝術家。

一個僕人進來報告:

「夫人,晚餐已準備好了。」

女主人挽著雕塑家的胳膊,向餐廳走去,請他坐在她的右邊後,便彬彬有禮地,彷彿詢問一位名門望族後裔的家譜似的向他問道:

「先生,您這一門藝術號稱是各種藝術的老前輩,不是嗎?」

他平靜地答道:

「天哪!夫人,牧童吹笛,見之於《聖經》,音樂這門藝術,似乎是比較古老的了;不過,照我們的看法,真正的音樂產生的年代並不久遠,而真正的雕塑產生的年代就很遠了。」

「您喜愛音樂嗎?」

他嚴肅認真地答道:

「一切藝術我都喜愛。」

她又問:

「您知道這門藝術的始祖是誰嗎?」

他想了一下,像在講一個動人的故事那樣娓娓動聽地說道:

「根據古希臘的傳說,是雅典人德達爾 。但有一個最美的傳奇故事卻把這門藝術的發明歸功於一位名叫迪比塔德的古希臘陶器工人。他的女兒高拉用箭尖描出了她未婚夫的側影,當爸爸的就用陶土把這個半身側像填充起來成了模型。我這門藝術便從此誕生了。」

拉馬爾特喃喃地說:「妙極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

「啊!普列多勒!只要您願意,就能把一個故事講得美妙動聽!」

接著便對德·比爾納夫人說:

「您想過沒有,夫人?這個人一談到他喜愛的東西便妙趣橫生,他知道怎樣來表達它、論證它,並且使人崇拜它。」

可是雕塑家似乎並不打算裝腔作勢和高談闊論。他把餐巾的一角塞在襯衣和脖子之間,以免弄髒他的背心,並聚精會神地喝起湯來,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跟一般農民喝湯時差不多。

隨後,他就喝了一杯酒,挺起腰桿兒坐著,顯得稍微隨便一些,對新環境已經適應了。

他有好幾次想轉過身來,因為他從鏡子的反照中看到一組近代人物群像,擺在他背後的壁爐上。他對這組群像並不認識,正想猜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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