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

安德烈·馬里奧爾一經離開了德·比爾納夫人,和她在一塊兒時的那種富有刺激性的情趣便消失了。他覺得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周圍,在他的肉體內,在他的靈魂里,在空氣中以及在整個世界上,最近一個時期以來使他興高采烈的生活之樂已經消逝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什麼也沒有,幾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在這次盛會行將結束的時候,她情意綿綿地遞給他一兩個眼色,好像是在對他說:「這裡這麼些人中,我心中只有您一個呀!」可是,他總覺得剛才她對他吐露的那些事,他寧願一輩子都不知道才好。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幾乎算不得什麼,只是心中感到驚疑罷了,就像一個人發現他的母親或父親有什麼可疑的行為似的。他知道,這二十天來,他自以為已經按照兩個人的心愿,把這二十天里的時光一分鐘一分鐘地全部寄托在那如此新鮮而又動人的極端溫柔的情感之中。可是,她卻又恢複了以往的生活,進行了那麼多的拜訪,那麼多的活動,耍了那麼多的手腕,又開始挑動起那些可惡的情戰,制服了她的情敵,挑逗男人,愉快地接受他們的恭維,把專門對他表示的寵愛,同樣地用到別人身上去了。

真快呀!她已經把那一切都干過了。啊!如果她稍晚些日子這樣干,他或許還不會這樣驚奇。今天他才把這個社會、這些女人、所謂的愛情都認識清楚了。要是他能明了這些事,他便不會有過分的要求,也不會有疑神疑鬼的憂慮。她相貌長得漂亮,生來就是個討人喜歡,接受恭維和聽取諂媚的女人。在眾人之中她選中了他,並且大膽而慷慨地委身於他。他已經做了,今後還要繼續做一個由她任意驅使的對她感恩戴德的奴僕,做一個由她指定來欣賞她那漂亮女人私生活的旁觀者。可是,在他的心裡,在他的心靈深處,即在感覺最敏銳的地方,卻感到有一些東西在使他苦惱。

無疑是他的過錯,從他認識自己以來,他便經常這樣犯錯誤。他懷著過分謹慎的感情進入社交界。他的心靈太脆弱了。正因為如此,他以前過的是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害怕和外人接觸,與人發生摩擦。他錯了,因為這種摩擦,幾乎常常是由於我們不能謙讓一點,不能容忍別人那種和我們迥然不同的性格。他知道這一點,他也時常注意到這一點。可是卻不能改變他特有的這個脾氣。

的確,他對德·比爾納夫人無可指責。因為,她之所以在給他幸福的日子裡把他隱藏起來,不讓他在她的客廳里露面,正是因為要避開眾人的耳目和監視,好使她日後更穩妥地委身於他。那為什麼他的心中會產生這樣的苦惱呢?啊!什麼原因呢?那是因為他一直認為她是整個屬於他的,而今他才認識到並猜透,交遊如此之廣的這位女人是屬於所有人的,他想永遠得到她、佔有她,那是不可能的。

再說,他深知,人生並不全是完美的。他一直忍耐到現在,甘願過孤獨的生活以掩蓋自己的願望得不到應有的滿足而產生的不快。可是,這一次他卻以為終於就要得到那個不斷希望與期待著的「稱心如意」的人了,但這個「稱心如意」的人,在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他在愁悶中度過了這一夜,他用各種理由來排遣自己所感受到的痛苦印象。

上床以後,這種痛苦的印象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強烈了。由於他不願意在心裡留下任何想不通的問題,他開始尋找他心中新近產生的種種煩惱的詳細根源。這些煩惱來而復去,去而復來。來時如幾股冷風,在他那一顆熱戀的心上激起了一陣輕微的、縹緲的但令人不安的痛楚,好比一股冷風所引起的輕微頭痛,含有觸發一場大病的威脅。

他首先認識到他是出於忌妒心,這種忌妒使他已不僅僅像一個狂熱的情人,而是像一個有佔有慾的男子。在沒有再度看見她被男人們——被她那一群男人們——包圍以前,他還沒有這種感覺,就是有一點點,那想法也是不同的。他絕不會想到她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在這些頻繁幽會的日子裡,他自以為他的情婦只想著他一個人;在這剛剛開始的熱戀時期里,他覺得她理應斷絕一切交際並對他滿懷熱情;可是,他卻發現她同獻身於他以前一個樣子,甚至還更放蕩。她對過去那些無聊的賣弄風情的勾當很感興趣,倍覺興奮;對所有的來客都竭盡所能,百般殷勤;而對她所選中的人,也就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可以奉獻了。他感到自己心懷忌妒,而且肉體上的忌妒甚於精神上的忌妒,這並不是一種難以抑制的狂熱那樣泛泛的忌妒,而是確有所指的忌妒,因為他懷疑她了。

他起初的懷疑出自本能,出自潛伏在血管里甚於隱藏在思想中的不信任感,出自像一個男人疑心妻子不可靠那種幾乎是生理上的不滿情緒。經過這樣的懷疑以後,他開始揣測起來。

總而言之,他到底是她的什麼人呢?第一個情人,或是第十個情人呢?是她丈夫德·比爾納先生的直接繼承人呢?還是拉馬爾特、馬西瓦爾、喬治·德·馬特里的繼承人呢?也許是德·伯恩豪斯的前任呢?他對她的看法怎樣呢?他知道,她美麗得令人心醉,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如她雍容華貴;她又聰明、又細膩而且風流。但是生性善變,對人容易感覺倦慵與厭煩,喜歡自我欣賞、賣弄風情的心理永遠不能滿足。在他以前,她曾有過一位或幾位情人嗎?假如她以前沒有,她會那樣果斷地委身於他嗎?她又從哪兒來的膽量,夜間在一個旅店裡打開他的房門呢?以後她又怎麼會那樣輕易地到奧特伊的小房赴約呢?而且在去那兒以前,她僅僅提出了幾個作為有經驗而又謹慎的女人所應提出的問題。當他作為一個習慣於這種幽會而又事事謹慎的男人那樣回答了她的問題時,她立刻就說「可以」,口氣是那樣自信,那樣坦然,好像從過去的艷史中已經學會了怎樣幽會似的。

她敲這扇小門的態度是多麼謹慎而有把握呀!而他卻待在門後有氣無力地等著她,心裡怦怦直跳。她不露聲色地只忙著探視鄰家有無認識她的人!這間可疑的屋子,本是租來並布置成作為她委身於他時用的,她怎麼立刻就有了賓至如歸之感呢!任何一個女人,縱然她膽子再大,品德再高尚,不怕流言蜚語,當她初次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第一次幽會時,她能保持這樣平靜的態度嗎?

假如她不是一個情場上放蕩的老手,假如干這種勾當並沒有磨滅她怕羞的本性,難道她在精神上不會感到恐慌,在行動上不會感到遲疑嗎?那一雙腳踏入陌生之地不會使她本能地感到恐懼嗎?

馬里奧爾在熱烘烘的被窩裡被心靈的苦痛引起的難以忍耐的激動情緒弄得渾身發熱、焦躁不安,好像一個人被一連串的假想拖住了,不能不順勢想下去似的。有時候,他努力想停住不想,打斷思路。他探索,他發現並推敲那些合理而可靠的回憶;可是,那恐懼的根苗已深入心中,他沒有辦法阻止它繼續生長。

然而他有什麼可以責備她的呢?無非是責備她為人和他不完全一樣,她對人生的理解和他不一樣,以及她心臟的感覺器官和他的不完全一樣。

第二天剛一醒來,想看她的念頭越來越迫切。想到她身邊去把自己對她的信任鞏固一下。他等到一個適當的時機去對她作第一次正式拜訪。

她正獨自在那間小客廳里寫信。一見他進來了,便伸著雙手迎上前去。

「哦!您好,親愛的朋友。」她問候他,那種愉快的神情是那麼爽朗、那麼懇切,使他所有那些令人憎恨的想法——這時仍在他心中飄蕩著的陰影——都在這樣的接待中煙消雲散了。

他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立刻和她談起他是怎樣地愛著她。因為現在已經和以前不同了。他以百般的溫情想讓她明白,世上有兩類情人:一類人在追求時如瘋似狂,追求成功後不久熱情便減低了;另一類人於佔有之後就成了奴僕,成了俘虜。在他們身上,肉體的愛和男人對女人的那些難以形容的精神上的要求混雜在一起便表現為百般順從——出自全心全意和痛苦萬分的愛的百般順從。

的確,不管它有多麼幸福,令人難熬的終歸還是令人難熬。因為即便在最親密的時候,我們男人心中對「她」所抱的奢望也是根本無法滿足的。

德·比爾納夫人以十分喜悅與感激的心情傾聽著。聽了以後,非常興奮,興奮得像在劇院里看一個扮演得很出色的角色。那個角色,恰恰在她自己的身世上引起了共鳴,因而使她深受感動。這真是一種共鳴,一種令人入迷的、由對方真摯的感情而引起的共鳴;只可惜在她心裡大聲說話的恰恰不是這種感情。不過,她卻對自己深感滿意,滿意自己居然使他產生了這樣的感情,滿意這種感情產生在一個能夠把它如此表達出來的男人心中,產生在一個實在讓她非常喜歡的男人心中。她真正愛上他了,她越來越需要他了,不是身體需要他,不是肉體需要他,而是她這樣一個那麼貪圖溫存、尊敬和順從的神秘女人需要他。她是如此滿意,真想和他擁抱、和他親吻,想把自己整個兒地獻給他,好讓他繼續這樣地崇拜她。

她既不虛偽又不矯飾,拿一些女性所特有的那種非常巧妙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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