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您好,親愛的先生。」

馬里奧爾注意到,這一聲稱呼已不再是在奧特伊時的「親愛的朋友」了,而且這一次握手也是短促的,是交際場中一位匆忙而緊張的女人在接待來賓時倉促的一握。他走進客廳時,德·比爾納夫人正向那位非常漂亮的勒蒲麗葉夫人走去。這位夫人由於她稍嫌過分地袒胸露臂的服裝,加上她自以為有雕塑美人的姿態,使別人略帶諷刺地為她取了個諢名:女神。她的丈夫是法蘭西研究院純文學與金石文學組的成員。

「哎呀,馬里奧爾,」拉馬爾特大聲喊道,「親愛的,您是從哪兒出來的?大家都以為您死了呢。」

「我剛從菲尼斯特爾旅行回來。」

他剛要談旅行途中的印象,可是小說家打斷了他的話。

「您認識德·弗雷米納男爵夫人嗎?」

「不認識。只是見過面。可是別人在我面前經常談起她,都說她是個『包打聽』。」

「是一個愛鬧亂子的貴夫人,可也是一個非常時髦別有風趣的交際花。來,讓我給您介紹一下。」

他挽著他的手臂,拖著他向一位少婦走去。大家常常把那少婦比作布娃娃,這是一個面容蒼白、逗人喜歡、滿頭金髮的小布娃娃,是由魔鬼發明和創造出來,專門誘惑那些長著鬍子的小夥子,把他們打入地獄裡去的。她的兩隻眼睛又長、又細、又大,好像中國仕女的眼睛微微翹向額角;她那藍色琺琅般的眼光在眼皮之間閃動,那活動遲緩的眼皮很難完全睜開,好像生來便是要掩蓋這個女人的秘密似的。

她的頭髮很亮,閃爍著銀絲般的光澤,小嘴薄唇,好像由工筆畫師描繪出來後經雕刻匠靈巧的手雕刻而成的。從那張小嘴裡發出來的聲音,宛如水晶球的撞擊那樣清脆響亮。這個神經質的淫婦具有意想不到而又尖酸刻薄的主意——既有特殊、頑皮與罕見的手腕,又有摧毀一切的魅力——加上她那冷酷無情和傷風敗俗的誘惑力和不可捉摸的複雜心計,使她周圍的人為之發狂、為之興奮。在當今整個巴黎社交界的女人中,她以最狂妄和最機智出名,可是誰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和幹些什麼。一般說來,她是用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統治著那些男人的。她的丈夫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是一個為人和氣的貴族,好像什麼事都不聞不問。他到底是睜著眼睛裝瞎子呢,還是漠不關心,或是為了討他女人的歡喜呢?也許他除了看看那些真能使他開心的稀奇古怪的事兒之外,確實沒有別的事可以過問了。可是,各種各樣有關他的謠言傳開了,是一些很不好聽的謠言。有的人甚至還暗示他利用他女人的秘密醜行而從中取利。

她和德·比爾納夫人因性情相近而互相吸引,同時又惡狠狠地互相猜忌,經過親密相處的一段時期以後,繼之而來的便是瘋狂的妒忌。她們始而相愛,繼而互相仇視,真好比兩個同行相忌的鬥士,彼此尊重又相互廝殺。

這時候,正是德·弗雷米納男爵夫人佔上風的時期。她剛得到一次勝利,一次輝煌的勝利;她已經征服了拉馬爾特,把他從她的情敵那裡奪了過來,作為勝利的果實,把他列入她那些成了她的奴僕的隊伍中,以便公開駕馭他。這位小說家好像著了迷似的中了她的詭計,受了她的蠱惑,不管在這位不可思議的女人身上看到什麼都要驚喜若狂,因而情不自禁地把她那些早已被人談論過的事情到處加以宣揚。

當他引見馬里奧爾的時候,德·比爾納夫人從客廳那一邊望了他一眼,他只是笑了一笑,在他朋友的耳邊輕輕地說道:

「瞧!這兒的女皇像是有些不高興呢!」

安德烈舉目一望。但德·比爾納夫人卻轉向那位站在掀起的門帘下面的馬西瓦爾了。

德·布拉蒂安納侯爵夫人緊緊跟在他的後面,這使拉馬爾特心有所感,說道:

「好了,我們要聽的《狄東曲》不免是第二遍了,第一遍自然是在侯爵夫人的馬車裡演奏的了。」

德·弗雷米納夫人接著說道:

「我們的女友德·比爾納夫人的收藏里,真的失掉了它最漂亮的珍寶了。」

馬里奧爾的心中,突然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憤怒,也可以說是一種厭惡,而且對這裡整個一群人也突然感到憤懣,討厭這些人的生活、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脾性、他們無聊的愛好和玩世不恭的消遣。因此,他趁拉馬爾特低下頭來和那個少婦輕聲談話的時候,轉身走開了。

漂亮的勒蒲麗葉夫人獨自坐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他走去向她鞠躬致意。照拉馬爾特的說法,她在這些時髦的女人中,要算是守舊的典型。她年輕、高大、漂亮而且端莊。栗色的頭髮,帶著火紅的色調,生性和藹可親。她那從容而和氣的媚態、沉靜而高雅的嬌態,用似乎很誠懇很自然的情感掩飾起來的取悅於人的強烈願望,對人都很有誘惑力。她有幾位堅定的崇拜者,她對他們倍加小心,把他們珍藏起來,盡量使他們免遭情敵的威脅。大家都說她的家可算得是一家小小的俱樂部,而且所有常去她家的人都一致稱讚她丈夫的品德。

她和馬里奧爾交談起來,她很尊重這位多才而穩重的男人,他雖然不大出名,但比起他人也許更受人尊重。

最後的一批客人來了。胖子弗雷內爾氣喘吁吁的,還在用手絹最後一次揩拭他那經常出汗的光潤前額。隨後是經常出入社交界的哲學家喬治·德·馬特里,還有德·格拉維爾男爵和德·馬朗丹伯爵一起走了進來。德·蒲拉東先生幫助他的女兒招待客人。他對馬里奧爾百般殷勤,可是馬里奧爾心中憂慮不安,望著德·比爾納夫人走來走去。只見她忙於招待別人卻不大注意他。當然,也有兩次她遠遠地迅速瞟了他兩眼,好像是說:「我心裡想著您哩。」可是,她瞟這兩眼是那麼短促,使他不免感到自己可能誤會了其中的含意。接著,他不能不注意到,拉馬爾特對德·弗雷米納夫人的過分殷勤使德·比爾納夫人很不高興。他想:「這無非是風流情場中一位女人的惱恨,是一個收藏家被別人竊去了一件稀世珍寶時的忌妒心而已。」其實,他心裡已為此感到痛苦。特別使他痛苦的,是他發現她在暗地裡不斷地偷看他們,而對於他坐在勒蒲麗葉夫人身邊卻一點也不擔心。這是因為她確信她已把他掌握住了,而那位小說家卻要從她手裡逃跑。那麼,他們的愛情,他們新近產生的愛情,那種使他忘卻了一切而追求的愛情對她說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德·蒲拉東先生請大家安靜下來,馬西瓦爾打開了鋼琴,德·布拉蒂安納夫人走到琴邊,脫下手套,因為她就要唱《狄東曲》的詩句了。這時門又開了,進來一位年輕人,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身材高大,體態輕盈,頰髯拳曲,短短的金髮捲成環形,顯出一副十足的貴族氣派。勒蒲麗葉夫人也有點動情的樣子。

「這個人是誰呀?」馬里奧爾問她。

「怎麼?您不認識他嗎?」

「真的不認識。」

「羅道爾夫·德·伯恩豪斯伯爵。」

「啊,就是同西吉斯蒙·法勃爾決鬥的那個人嗎?」

「是的。」

這段故事曾轟動一時。德·伯恩豪斯伯爵是奧地利大使館的參贊,很有前途的外交官,被人稱為風流的俾斯麥 。在一次官方的招待會上,他聽到了一句侮辱奧地利女王的話,第二天便和說那句話的劍術家決鬥,並把他殺了。這次決鬥使他一舉成名。很快,德·伯恩豪斯便獲得了同薩拉·伯恩哈特 並駕齊驅的榮譽。所不同的只是他的名字出現在歌頌騎士英雄的詩篇中罷了。另外,他為人可親、和藹、健談而且非常高雅。拉馬爾特在談到他時說,他是一個獵艷能手。

他坐在德·比爾納夫人的旁邊,百般殷勤。馬西瓦爾在鋼琴前坐下,手指頭在琴鍵上迅速地彈了一會兒。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換了座位,坐得靠前了一點,以便好好地欣賞音樂,同時也好仔細地看看那位女歌唱家。拉馬爾特又走過來和馬里奧爾並肩坐在一起。

室內靜寂無聲,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等候演唱開始。接著,音樂家演奏了一段很慢的樂章,帶著詠嘆調的風格。樂曲中有停頓,有輕微的反覆,有一連串的音符,時而哀怨,時而激昂,似乎都帶著不安的情緒,可都有意想不到的獨到之處。馬里奧爾沉浸在遐想中。他彷彿看見一個女人,看見那個正當青春煥發並像盛開的鮮花那樣美麗的迦太基皇后正在那被海水浸浴著的海邊慢步徘徊。他猜想她心中痛苦,她的內心中有很大的不幸。於是,他端詳了一番德·布拉蒂安納夫人。

這個義大利女人一動也不動,面容在像是沉浸在夜色中的濃密黑髮的襯托下顯得蒼白,這時眼光直向前視,等候歌唱。在她那精神飽滿、略顯嚴肅,黑眼濃眉、隱約有幾點黑斑的臉上,在這位膚色棕黃、富於魅力而又熱情洋溢的女人的整個身上,顯示出一種動人心魄的神態,真好比陰沉沉的天空,人們可以猜到即將有一場風暴襲來。

馬西瓦爾把頭輕輕一擺,甩動長發,繼續在那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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