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馬里奧爾剛剛走到她家裡。雖然她早上就打電報給他,請他到她家裡來,可是她還沒回來,他在等候她。

他十分讚賞那間客廳,裡面的每件東西他都覺得賞心悅目,可是,每當他單獨一個人在那兒的時候,他就感到有什麼東西壓在心頭,使他呼吸短促,情緒不安。在她露面以前很難平靜地坐下。他懷著等待的喜悅心情,在房內踱來踱去,惟恐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妨礙她回來,因而把他們的約會又推遲到明天。

一聽到有輛車子在門口停了下來,他便高興得戰慄起來。當門鈴一響,他便深信不疑了。

她走進門來,神態和往日大不相同,連帽子也未摘下。她神情倉促,面露得意之色。

「我要告訴您一個消息。」她說。

「什麼消息,夫人?」

她望著他笑了起來。

「告訴您吧,我要到鄉下去住幾天。」

他臉色突變,一種強烈的憂思突然襲上心頭。

「噢,這樣的消息,真虧您那麼高興告訴我!」

「好吧!您先坐下,讓我詳細地講給您聽。您或許不知道,瓦爾薩西先生,我可憐的母親的弟弟,一位橋樑總工程師,在阿弗朗什有一份產業。因為他在那兒從事他的業務,所以和他的妻子兒女在那裡住了不少年頭,每年夏天我們都要去看望他們。今年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他生氣了,和爸爸爭吵起來。趁這機會,我還要私下告訴您,爸爸對您有些忌妒,跟我也爭吵過,說什麼我們之間已經有什麼默契。您應當少來看我,不過您也不必著急,我會把事情安排好的。總之,爸爸責備了我一頓,一定要我答應到阿弗朗什去住上十幾天。我們星期二早上就動身,您覺得這件事怎麼樣?」

「我說您真叫我傷心。」

「就這些嗎?」

「您還要我說什麼呢?我總不能阻止您到那兒去呀!」

「您就想不出一點法子來嗎?」

「可是……真想不出什麼法子……實在想不出來。您呢?」

「我么,倒有一個主意,阿弗朗什離聖米歇爾山很近,您知道聖米歇爾山嗎?」

「夫人,不知道。」

「好吧!假定星期五,您忽然有興緻要去看看這個勝景,中途經過阿弗朗什停下來,比方說星期六的傍晚,夕陽西下的時候您在那兒公園裡俯瞰海灣的地方散步,我們無意間在那裡相遇。爸爸一定會生氣的,可我不在乎。到時候我會安排全家人第二天一起去修道院旅行一趟。您要顯得熱情和藹。只要您願意,您是能做到這一點的。您要說服我的舅媽請我們在歇腳的那個旅店裡吃飯,我們就在那裡過夜,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到第二天才分手。您可以從聖馬洛回家,一個星期後,我也就返回巴黎了。您看這樣好嗎?我待您不錯吧?」

在一陣感激之下,他悄聲說:

「您是世界上我最愛的人。」

「噓!」她叫他別出聲。

兩個人面面相覷地待了一會兒。她嫣然一笑,就在這一笑之間向他送去了滿懷的知遇之情、感激之意以及原來便很誠懇、很熱烈而現在變得更溫柔了的同情之心。而他呢,兩隻眼睛貪婪地望著她,真想跪在她的腳下,躺在地上打滾,咬住她的衣角,大聲疾呼,特別要讓她明白他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東西,讓她明白在他身上從頭到腳,整個身心所感到的難以言狀的痛苦,他那實在無法表露出來的既可怕又甜蜜的愛情。

可是,用不著他表示她也明白,真好比一個槍手,感覺到一槍準確地打穿了靶子的中心那樣。在他的心裡,除她以外沒有別的了。他屬於她,比她屬於她自己還要專一。所以她感到滿意,覺得這個人真是可愛。

她溫存地對他說: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就這麼辦吧。」

他一激動,連話也說不出來,吞吞吐吐地答道:

「好吧,夫人,就這樣定吧。」

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不加掩飾地對他說道:

「今天我不能久留您了。我回家只是為了告訴您這件事。因為後天我就要動身了,明天一整天我都有事,今天晚飯以前我還有四五件事要去辦理。」

他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因為他心中惟一的希望便是永遠不離開她。他吻了她的雙手,就告辭出來。心裡雖然有點不愉快,但滿懷希望。

這四天過得真是漫長。他無精打采地在巴黎混過這幾天,沒有去看望一個人,他寧可清靜,不願聽聲音;寧可受寂寞,不願看朋友。

他乘的是星期五早晨八點鐘的快車。前一天晚上,因為他馬上就要去旅行,心裡非常興奮,幾乎不曾安眠。卧室既暗又靜,晚歸的人們乘著馬車轆轆而過的車輪聲,激起了他動身的慾望。這一夜,他好像待在監牢里似的感到壓抑。

從下垂的窗帘縫中剛剛露出了一絲黎明時慘淡灰白的微光,他便從床上跳下來,打開窗子觀望天空,擔心會遇上一個壞天氣。可是那天天氣晴朗,一片薄霧在空中飄蕩,是炎熱晴天的徵兆。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離開車還有兩個鐘頭的時候就準備好了行裝,心情急切,急欲離家上路。他還沒梳洗完畢便打發僕人去找一輛馬車,生怕晚了雇不到車子。

剛一動身,那車身的顛簸對於他好像是幸福的震蕩,但當他走進蒙帕納斯車站時,才發現來得太早,離開車的時間還有五十分鐘,心裡便覺得不耐煩起來。

有一節包廂空著,他把它包了下來,以便一個人獨自待在裡面可以自由自在地遐想。火車終於開動了,他感覺車輪平穩而迅速地賓士著,載著他向她奔去。他那激動的心情不僅沒有平靜下來,反而變本加厲了。他的心中湧現了一個念頭——一個孩子般的傻念頭,恨不得用兩隻手使出全身的力氣推動車廂座位的軟墊椅背,來加快火車的速度。

過了好久,直到中午時刻,他仍獃獃地坐在那裡,沉浸在期待與希望之中。當列車漸漸過了阿爾讓丹,行駛在諾曼底平原上的時候,他那雙眼睛才被窗外的一片綠茵吸引過去了。

列車正穿過一段長長的山谷橫斷的波浪形丘陵地帶。到處是農莊、牧場和蘋果種植園的草地。參天大樹環繞其間。濃密的樹梢,在陽光的照耀下綠茸茸地閃著亮光。那是七月末的時候,正是這一帶富饒地區興旺活躍的鼎盛季節。所有的圍場都有枝葉茂密的大樹環繞,有的獨立分開,有的連成一片。圍場內有許多高大肥壯的黃牛、花紋奇特的花肚乳牛和寬額毛頸姿態兇猛好鬥的棕紅色公牛。有的站立在圍場邊,有的卧在草地上,這樣的牛群在這一帶天府之國里連綿不斷,這兒的蘋果酒和牛肉像流水一樣不斷地生產出來。

在白楊樹下或在垂柳幕後,有小溪靜靜地流過,更有許多細流從草地里一晃即逝,在稍遠的地方又顯露出來,把整個原野灌溉得鮮艷肥美。

馬里奧爾瀏覽勝景,一片片有家畜出沒的長著許多蘋果樹的美麗草原,連綿不斷地迅速掠過。心中的愉悅把他寄托在愛情上的心也分散了。

可是,到了佛里尼車站換車以後,急欲到達的心情再度使他煩躁起來。在最後的四十分鐘里,他從衣袋裡掏出表來看了不下二十次。他時時刻刻探出頭去注視窗外,最後終於瞧見了她正在那裡等候著他的那個城市出現在高高的山岡上。距他們約定在公園散步中偶然相遇的時刻只剩一個鐘頭了,因為火車晚點了。

旅館的一輛客車接走了他這位惟一的旅客。馬兒邁開慢步,開始攀登通往阿弗朗什的陡峭山路。小城的房屋雄踞山巔,遠遠望去好像一座古堡。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座美麗的諾曼底古城。小巧玲瓏的房子排列得整整齊齊,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式,鱗次櫛比,氣派古雅而恬靜,一派中世紀鄉村的風貌。

馬里奧爾把他的旅行箱匆匆丟在房間里之後,便請人指點去植物園的路徑,隨即大步流星地走去。明知時間還早,心中卻希望她也會提前到達。

他走到植物園的鐵柵門前舉眼一看,發現園裡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三個老人在那裡散步。他們都是本地的紳士,每天都在這兒消磨他們晚年的光陰。另外還有幾個英國人的孩子由一位眼神發獃的家庭女教師領著在遊戲。

馬里奧爾一邊問路一邊向前走去,心裡激動得咚咚直跳。他來到了一條綠蔭茂密的寬闊的榆林道上,這條路把公園截成了兩部分。路的上空枝葉繁茂,參天相接,形成了一個拱形圓頂。走過這裡,便突然到了一個露台上面,雲山遠景,一覽無遺,他不禁感到心曠神怡,甚至把約他到這兒來的那個人一下子都給忘了。

在他站立著的山坡腳下,是一片平坦美麗的沙灘,在遠處與碧海蒼天密切相連。一條小溪從這中間流過,在晴空晚霞的映照下,沙灘里的片片沼澤閃著異彩,真像在另外一個天空上張開了一些大窟窿。

海潮雖已退落,地面卻還很濕潤,在這黃色的沙灘之中,離海岸約有十二公里或十五公里的地方,現出一個巍峨聳立的尖狀岩石的輪廓,樣子奇特,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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