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他十分苦惱,因為他愛上了她。他愛上了她,但與一般情人不同——對一般情人說來,被他們心裡所選中的女人是以十全十美的形象呈現在他們心目中的——但他卻以一個多疑的、懷有戒心的、從未被女性完全征服過的男人那種明澈的眼光來看待她。他生性多慮,對什麼都看得很透徹而又懶於耗費精神,一生中經常處於戒備狀態,致使他始終不曾熱戀過任何女人。在他所經歷的風流史中,有過幾次秘密勾當,兩次因厭煩而結束了的短暫來往,以及幾次因感到乏味而斷絕了的建立在金錢上的戀愛關係。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了。他認為,對那些想使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並想生兒育女的男人來說,女人好比是件有用之物;對那些以談情說愛來消磨時間的男人來說,女人又差不多是個玩偶。

當他走進德·比爾納夫人家中的時候,他的那些朋友在背地裡向他說了許多不利於她的牢騷話。這些聽來的話使他感到興趣、感到困惑、感到開心,可也使他反感。原則上他是不喜歡這種愛戲弄男人並從來沒有真實感情的女人的。經過幾次初步接觸,他斷定她非常有趣,而且具有一種特別感人的魅力。這位苗條嫻雅的金髮女人,看來既豐腴又輕盈,兩隻美麗的手臂,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招引人、纏住人和擁抱人似的;一雙可想而知的又細又長的腿和羚羊的腿一樣,好像生來便是為了逃遁似的;一雙瘦小的腳,小得好像逃跑時不會留下一點痕迹。在他看來,她這體態輕盈的天然美和善於打扮的人工美,簡直就是他希望要落空的一種象徵。另外,在和她的幾次談話中,他感受到了一種他自信在交際應酬中所得不到的愉快。她生來便喜歡胡思亂想的、出人意料的和戲弄人的機智,謔而不虐的詼諧,有時也聽任自己受那些多情的、聰慧的或形體健美的男人的誘惑。似乎在她那戲謔的活潑性格中依然存在著古代女人那富有詩意的溫柔典雅的遺風。這樣一來,使她真的迷人極了。

她對他特別好,希望也像征服其他男人那樣來征服他。而他呢,越來越需要和她見面,這種與日俱增的需要吸引著他,使他一有空就來看她。雖然有不少次,當他從她家走出來的時候,對於她所做的或她所說的感到氣憤。但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一股力量——一言一笑、一個顧盼的那股不可抗拒的迷人力量卻把他迷住了。

他越是覺得自己被一個女人用來打動我們、控制我們的那種難以形容的「磁流」所襲擊,便越是猜到她的心思和了解她的為人,為她那種性格而愛。因此他熱切希望她的性格不這樣才好。

可是,不管他願不願意,也不管他有沒有理智,她身上那些他不贊同的東西卻迷住了他、征服了他,也許比她的那些真正的美德還更能引起他的愛慕。

她賣弄風情因人而異,看那些男人是否討她歡喜,也看談話的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就像公開地玩弄一把摺扇似的,在眾人面前要展開就展開,要折起就折起。她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起初他覺得還有點趣味,到現在就覺得對人簡直是一種威脅了。她總想消遣取樂、追求新奇,一顆常常厭舊的心,老是覺得不能滿足。所有這一切有時候使他很惱火,因此回到家中便下定決心少跟她來往,直到完全和她斷絕關係為止。

第二天,他找一個新的借口到她家去。隨著對她迷戀程度的增加,他越發感到這個愛情是不可靠的;而他要吃苦頭倒是肯定無疑的了。

噢!他可不是個瞎子,他是逐漸陷入這個情海中的,就像一個人因筋疲力盡而淹入水中一樣,因為他的船已經沉沒而他離岸又太遠了。他對她的了解並不亞於任何人,感情上的先見之明,激發了他洞察事物的能力,他再也阻止不住自己對她時時刻刻的思念。他用一種不知疲倦的頑強態度經常對她進行分析,想弄明白隱蔽著的女性靈魂最深處,想弄明白那個很難理解的混合的性格——有愉快的智慧也有不愉快的無聊,有理智也有稚氣,有多情的外表卻又變幻無常。所有這一切矛盾的傾向加在一起,相互糅合,便造成了一個反常的、迷人的、難以理解的人物。

但是,她為什麼竟能把他迷惑到這種地步呢?他反覆自問,不得其解。因為拿他那種善於思考、善於觀察而又非常樸實的本性去說,在一個女人身上,他照理應該尋求的是溫柔可人,愛情專一的那種古式的、優雅的品質,似乎惟有這種品質才能保證一個男人的幸福。

但是,他發現她卻是另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人物——一種人世間以新風格來打動人的首創者,也是新的一代開始出現的天生尤物,和我們迄今所了解的迥然不同。這種天生尤物甚至就憑藉她們的缺點,也能在他們的周圍散發出一種令人警醒的可怕的吸引力。

繼復辟時代 那些富於熱情的、浪漫派的、沉湎於夢幻的女人之後,接著而來的是帝政時代 相信及時行樂的樂天派的女人。這時候,永遠變化著的女性又出現了一種新的變體,一種舉止風雅、情感曖昧、心胸狹窄、心靈不安、心情激動而又優柔寡斷的女人,她們好像已經用過人們用來安定神經與刺激神經的各種麻醉劑——那使人昏睡的哥羅芳,激起幻覺的、使人官能遲鈍、感情麻痹的乙醚和嗎啡。

他從她的身上嗅到了一種人造美人的氣味,那是經過潤色加工和推敲琢磨以便專門迷惑男人的。這種女人真好比一件罕見的奢侈品,引人入勝,別緻高雅。人人在她面前都要動心,慾望油然而生,就像人們透過玻璃櫥窗,看到裡面陳列著叫人激起食慾的精美食品一樣。

當他深信自己正在沿著深淵滑下去的時候,他才開始以恐懼的心理考慮到他這樣發展下去的種種危險。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她又會怎麼辦呢?可以肯定,她會像對待其他所有的男人那樣來對待他。會把他引到聽憑一個女人擺布的境地,就像一條狗追隨主人的腳步似的。然後便把他列入她那本或多或少有點名氣的寵臣錄中。可是,她到底是不是對所有的男人都玩過這套把戲呢?難道說,在她一度傾心便又立刻抑制住的感情衝動之中,竟找不出一個——惟一的一個她愛過,真正愛過,哪怕是一個月、一天或一個小時的男人嗎?

每次參加了那些通過和她接觸而使賓客們心情激動的晚宴歸來,他便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談論她。他在這伙男人身上發覺他們仍然感到苦惱、不滿,他們對所得的實惠一點也不滿足。

不錯,在這些喜歡炫耀自己以引人注目的頭面人物當中,她不曾愛上任何一個。可是他呢?和他們相比,不過是一個無名之輩,在大庭廣眾之下或沙龍客廳里,如果有人喚到他的名字,大家不會都回過頭來看他的,也不會把目光都盯到他的身上。在她的心目中,他會是何等樣的人呢?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一個配角、一個客人。在這些高貴的女人眼中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熟人,即使有點用處那也只像摻水喝的葡萄酒一樣的淡而無味。

假如他已經是一個有名人物,他倒還可以充當這種角色,因為那顯赫的名聲能夠減輕一點屈辱之感。既然是無名小卒,他也就不願充當這個角色了。於是,他便給她寫了那封告別信。

當他接到那封簡短的回信時,他激動得好像一種幸福已經降臨到他的身上;而當她請求他千萬不要離開的時候,他簡直高興到了如釋重負的地步。

幾天過去了,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可是,當一陣煩惱已經過去,心情剛剛安定下來,他便覺得對她的思念不僅再度增加,反而更使他焦灼不安了。他曾下定決心,從此不再和她談這件事,可是他沒約定不再給她寫信。因此,有天晚上,他由於不能入睡,相思之苦使他心煩意亂,徹夜不眠,他一刻也不停地想著她,便身不由己地坐到桌前,開始在雪白的紙上傾吐他的感受。這寫的哪是一封信啊!分明是一些呼聲的符號,一些零碎的短語,一些片斷的感想,一些化成了字的痛苦的哆嗦。

他寫好信,平靜了下來,心中的痛苦也似乎減輕了一些。躺下以後,他終於入睡了。

第二天剛一醒來,他就把那幾頁信重讀一遍,認為寫得情意纏綿,相當動人,便裝入信封,寫上地址,一直等到天黑,時間已經很晚了,才叫僕人送往郵局寄出,以便她早上起床時就可收到。

他想了又想,認為這幾頁信一定不會使她生氣。哪怕是最莊重最自愛的女人,對那些出自誠意的情書也會有無限寬容的忍耐之心。而且這種情書,當它是因目睹對方面容之美而神魂顛倒、如瘋似狂,並用顫抖的雙手寫成的時候,便會反過來在讀信人的心上具有一種無比堅強的力量。

到了傍晚,他去她家,想看看她怎樣接待他並聽聽她對他說些什麼話。德·蒲拉東先生也在那裡,正抽著香煙和他的女兒談話。他常在她的身旁一待就是整整幾個鐘頭,因為他在她面前與其說是父親,不如說是一個普通男人。她使他們父女的關係和感情帶著一種互敬互愛的情調。她對自己要求如此,也要求所有的人對她這樣。

她看見馬里奧爾到來,臉上頓時流露出愉快的神情,興奮地伸出手來,滿臉帶笑,好像在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