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到寓所,便跌坐在長沙發上;同樣的苦悶和憂慮曾使他兄長到處亂跑,茫茫如喪家之犬。而對他這個慢性子的人卻全然相反,竟像斬斷了他的四肢。他覺得全身癱軟、腦袋空空,又疲憊又悲哀,簡直動彈不得,甚至沒力氣走到床前。他並不像皮埃爾那樣,他單純的親情和隱秘地庇護著任何一顆驕傲心靈的自尊,都沒有受到絲毫傷害,他只感到命運的打擊已危及他最可貴的切身利益,因而一蹶不振。

當他心情終於平靜下來、思想如同被攪渾的河水漸漸變得清晰時,他開始估量別人向他挑明的形勢。假如他是通過其他完全不同的方式了解到個人的身世,他一定會義憤填膺,悲從中來。可是,在和兄長的爭吵中,對方那種激烈和粗野的控訴震撼了他的每一條神經;母親撕心裂肺的懺悔又使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氣。他無法抗拒母子之情;他的同情心所受的衝擊足以驅除倫理道德具有的一切偏見和引起震怒的神聖感。況且,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抗爭的人。他不喜歡和別人斗,尤其不願和自己斗。所以,他往往採取隨遇而安的態度,一來是生就這樣的秉性,二來是天生愛好悠閑,喜歡過平靜的日子。他很快就對即將發生在身邊的混亂局面忐忑不安,彷彿又挨了重重的一擊。他預感到,這種局面將不可避免。為了排解它,他決心做出超人的努力,花大力氣,積極行動起來。明天,他必須當機立斷,解決這一難題;他常常需要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問題,因為生性懦弱的人就只有這點毅力,他們不適於長時間的企盼。不過,他畢竟還有一個當律師的頭腦,習慣於梳理和研究各種複雜的情況,以及失和家庭里各種微妙的問題,所以能及時從兄長的精神狀態中理出即將產生的後果。他不由自主地幾乎以職業眼光預測事態的發展,就像幫幾位當事人在道德危機中調整相互的關係。要和皮埃爾保持經常的接觸,肯定是不可能了。他只要留在自己的寓所,躲開他還是容易的;可是,要他們的母親繼續和大兒子住在一起,肯定是行不通了。

他一動不動地靠著軟墊,冥思苦想了很久。他提出過許多種假設,很快又加以否定,想不出一條萬全之策。

一個問號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接受了那筆財產;如果他是正人君子,會不會將它留下?

他給自己提供了答案,他先說「不」,決定將它捐給貧苦人。可是,真要這樣做,也實在下不了手。他必須賣掉全部傢具,然後和別人一樣,像所有白手創業的人那樣工作。這一頗有魅力又非常痛苦的決定考驗著他的勇氣。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將前額貼在玻璃窗上。他原本是個窮光蛋,轉眼又要成為窮光蛋了。但不管怎麼說,他總還不至於餓死。他兩眼望著街對面的煤氣燈,忽見一名遲歸的女子在人行道上走過。他突然想起了羅賽米莉太太,心頭產生強烈的震撼。每當我們想起某件痛心疾首的事,心情就是如此激動的。一連串令人絕望的後果從他這個決定中顯示出來。他將不得不放棄娶她的打算、放棄幸福、放棄一切。現在,他倆的婚事已經確定,他能否這樣做?她允婚的時候,知道他很有錢。如果他又變窮了,她可能還會接受的;但他有沒有這個權利,向對方提出這種要求,硬要她作出這麼大的犧牲?要是他先留下這筆錢,作為一筆存款,將來再捐給窮人,是不是更好些呢?

在他心靈深處,利己主義本來就戴著誠實的面具,偽裝起來的各種利害關係衝突迭起,攪成一團。最初的廉恥心被巧妙的論證所取代,雖然又反覆出現過,最終還是變得淡漠了。

他返回來重新坐定,打算找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找一個響噹噹的託詞,改變猶豫不決的心態,克服天性中的正直品德。他反覆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既然我本來就是那個人的兒子,也已經了解內情,並且確認其為生父,那麼我接受他的遺產不就是天經地義的嗎?」然而,這一論據還是未能阻止他的良心輕輕說出一個「不」字。

他轉念一想:「既然我並非一直以為是父親的那個人的兒子,那我就不能接受他任何東西,無論在他生前還是生後。那樣做既沒有名分,也不公平;那等於竊取了兄長的財產。」

這一新的觀點使他心胸一寬,覺得問心無愧了。他又一次走到窗前。

「對,」他思忖著,「我應當放棄家裡的繼承權,全部留給皮埃爾,因為我不是他父親的兒子。這樣做是合理的。那麼,我繼承我爸爸的遺產,不就同樣合理了嗎?」

既然認識到不能繼承羅朗的財產,並且決定全部放棄,他當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留下馬雷夏爾的那一份。要是兩頭都落空,他真的要兩手空空地沿街求乞了。

這一微妙的事件一經得到妥善安排,他的問題又回到了皮埃爾在家中所處地位上:怎樣才能避開他呢?他正苦於找不到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忽聽港口一聲汽笛,原來是有船進港了。這笛聲彷彿替他找到了答案,使他計上心頭。

他這才倒在床上和衣而卧,胡思亂想直到天明。

九點光景,他出了門,想看看自己的計畫能否實現。他在外面辦了點事,走訪了幾戶人家,然後向父母家走去。母親正躲在房裡等候他。

「你要是不來,」她說,「我還真不敢下樓呢。」

說話間,羅朗已在樓梯上嚷開了:

「今天上午都不想吃飯啦?該死的!」

無人應聲,老頭子幾乎咆哮起來:

「約瑟芬,該死的!你在幹什麼?」

女僕的聲音來自地窖:

「來啦,來啦,先身,妖什麼?」

「太太在哪兒?」

「太太在樓上,和讓少爺說話。」

羅朗仰起頭,氣呼呼地朝樓上大聲吆喝:

「路易絲?」

羅朗太太開了條門縫,反問他:

「什麼事,親愛的?」

「不吃飯啦?該死的!」

「來了,親愛的,我們馬上就來。」

說著,她向樓下走去,讓跟在她背後。

羅朗一見年輕人,又咋呼起來:

「嗬!你來啦!一個人待在公寓里太膩味了吧!」

「不,爸爸,今天上午,我有事來和媽媽商量。」

讓搶前一步,伸出手去;他感到老父親的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掌,一股奇特的激情出乎意料地攫住他的心房。這是分離甚至訣別前的激動。

羅朗太太問:

「皮埃爾還沒下樓?」

丈夫聳了聳肩膀:

「沒有,別管他,他總不準時,我們先吃吧。」

她轉身對讓說:

「孩子,你還是叫他一聲;不等他就吃,會傷他的心的。」

「好的,媽媽,我這就去。」

年輕人立刻走出餐廳。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硬著頭皮朝樓上走去,像一個膽小鬼赴約打架。

他敲了敲皮埃爾的門,裡面應聲說:

「進來。」

讓走進卧室。

另一位正俯身書桌,埋頭書寫。

「你好。」讓說。

皮埃爾站起身:

「你好。」

兩人同時伸出手去,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怎麼還不下樓吃飯?」

「這……這……我事情太多。」

老大的聲音有些顫抖,焦慮的目光帶著探詢的神色,似乎在問他該怎麼辦。

「大家就等你了。」讓說。

「哦!我們的媽媽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樓下等我?」

「是啊,是她讓我上樓找你的。」

「哦!那麼……我這就下去。」

走到餐廳門口,他遲疑著,不敢走在前面;稍停,他以僵硬的動作開了門,看到父母坐在餐桌兩端。

他先走向母親,不說話也不抬眼皮,只彎下身去讓母親吻他的前額;以往,他總要和她擁抱,吻她的雙頰;最近一段時間,他就改變了方式。他原以為,母親的嘴會湊上來的,可今天他絲毫沒有嘴唇貼上皮膚的感覺。他直起身子,因為自作多情,心突突亂跳。

他思忖著:「昨晚,我走後,他們倆都說了些什麼?」

讓張口一個「母親」,閉口一個「親愛的媽媽」,和她十分親熱;他照料她、侍候她,給她倒酒。皮埃爾這時才明白,他們倆一定哭過,可惜他無法了解他們心中的想法!那麼,讓是否相信母親有罪,兄長是個可憐蟲呢?

他曾一再痛責自己,萬萬不該說了那些駭人聽聞的話;現在,這種情緒又佔滿了他的心田,涌塞他的喉嚨,使他難以張嘴、難以進食,話也說不出來。

此刻,他更想逃離這個家,離開這所已不屬於他的房子,離開這些關係並不密切的人們。他恨不得說走就走,走到天涯海角。他覺得一切都完了,再也不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了。只要他人在,他會不由自主地折磨他們,他們也會持續不斷地給他造成難以忍受的痛苦。

讓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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