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輪大馬車駛上歸途。男人中除了讓,都在車上打盹兒。博西爾和羅朗每隔五分鐘,總會把腦袋耷拉到鄰座的肩上,那肩膀又隨之一聳,將那顆腦袋掀掉,兩個老頭便挺挺胸脯,停止打鼾,還睜開眼睛喃喃地說:「天氣好極啦。」可是話剛出口,身體又倒向另一邊了。

馬車駛進勒阿弗爾時,他們已經睏乏不堪,好不容易才驅散了睡意;博西爾甚至不願去讓的新居享用那份茶點。眾人只好先送他回家。

今晚,年輕的律師將首次睡在裝修好的新居里;他滿心喜悅,稚氣頓生,迫不及待地要在當晚向未婚妻展示她即將來此居住的新公寓。

為避免發生火災,羅朗太太平時不讓僕人們熬夜。今天她已經打發走了女僕,由她自行燒水上茶。

除了她和讓,以及裝修工人,誰也沒有進過這套公寓。這樣做為的是讓漂亮的裝潢給來人一個十足的驚喜。

進入過廳,讓要求眾人在此稍候,暫將羅賽米莉太太和他的父兄留在黑暗之中。他要點上蠟燭,亮起明燈。準備停當,他打開兩扇門扉,大聲宣布:「歡迎光臨!」

玻璃長廊里燈火通明,中央一盞枝型大吊燈,兩旁的棕櫚、橡樹和盆花後面,暗藏著無數彩燈。乍一看,還以為是舞台上的布景。觀眾們簡直驚呆了。羅朗對這豪華的裝飾更是讚嘆不已。他嘴裡嘟噥著:「他媽的,真夠味兒!」面對著出神入化的整個局面,他真想擊掌歡呼。

一行人走進小客廳,但見廳里懸掛著古金色的窗帘,和座椅的軟墊渾然一體。諮詢接待大廳布置得十分簡樸,以淡橙紅為基調,給人以敞亮清閑的感覺。

讓的辦公桌上擺著許多典籍,書桌後面是一把扶手椅。他在椅上一坐,以略為做作的口吻莊重地說:

「是的,夫人,我支持您的立場,法律也有明文規定,它給了我絕對的把握,不出三個月,我們今天商討的案件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他盯著羅賽米莉太太,後者正看著羅朗太太微笑;羅朗太太則抓起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讓滿面春風,像中學生似的一蹦而起,嘴裡嚷著說:

「嗨!聲音棒極了,在這間客廳里宣讀辯護詞,效果絕對的好!」

他開始宣讀他的辯護詞:

「陪審團諸位先生,如果說只有人類,如果說我們的天性中對於一切苦難所體現的慈悲心腸,得以成為我們要求各位宣判無罪的動機,那我們就求助於諸位作為父親和男人的良心,希望獲取你們的憐憫;不過,我們本身也具有這種權利,並以法律為準繩,提交諸位公斷……」

皮埃爾望著本該屬於他的這套居室,對兄弟的鬧劇越看越有氣,認準他幼稚透頂、頭腦簡單。

這時,羅朗太太已將右邊的一扇門打開。

「這是卧室。」她介紹說。

她在裝修這間卧室時,付出了滿腔母愛。牆飾和帷幔採用了魯昂出產的仿古諾曼底提花裝飾布。路易十五式的圖案,表現的是兩隻鴿子共銜一枚徽章,徽章中央是一位牧羊女。這一切使卧室的四壁、幔帳、床鋪和靠椅全都煥發出優美典雅的鄉村氣息。

「喔,太可愛了!」羅賽米莉太太說。她一踏進這間卧室,還真有點肅然起敬呢。

「您喜歡嗎?」讓問。

「非常喜歡。」

「聽您這麼說,我真不知道有多麼高興。」

兩人對視片刻,目光中流露出萬種柔情。

她畢竟有點拘束,置身在即將成為自己新房的卧室里,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她一進來便注意到,睡床特別寬大,足夠夫婦倆同宿共眠。準是羅朗太太估計到兒子即將成婚,特意為他選購的;還是當母親的想得周到,這件事彷彿也告訴她:這個家已在等她進門了。這當然使她滿心喜悅。

一行人回到客廳,讓順手一推左邊的門,圓形餐廳便赫然在目。餐廳三面有窗,室內懸掛日式宮燈。母子倆為它動足了腦筋,布置得極盡別緻花哨。竹製傢具、奇形怪狀的小瓷人、中國的大瓷缸和大花瓶、綴滿閃光金箔的絲織品、水珠般的透明帘子、將織物固定在牆上的扇形飾品,還有屏風、軍刀、面具、羽毛鑲成的仙鶴,用瓷、木、紙、象牙、螺鈿和青銅製作的各種小擺設,都在炫耀主人的自命不凡和矯揉造作,暴露出笨拙的手和無知的眼全都缺少分寸、不講品位,極其需要藝術的熏陶。可是,眾人居然特別欣賞這間屋子,只有皮埃爾持保留態度。他的評語話中帶刺,大大地傷了弟弟的心。

餐桌上,水果堆得像金字塔,糕點都壘成了紀念碑。

他們都不餓,吃水果只取其汁,吃糕點也只是小口啃食。坐了約一小時,羅賽米莉太太起身告辭。

一家人決定,委派羅朗老爹送她到家門口,不再耽擱。羅朗太太在沒有女僕照料的情況下,還要以母親的身份,里里外外巡視一遍,保證兒子不缺任何東西。

「要不要回來接你?」羅朗問。

她遲疑片刻,回答說:

「不必了,老伴,你先睡吧。皮埃爾和我一起回家好了。」

兩人一走,羅朗太太便吹滅蠟燭,收起糕點、糖果和酒,鎖進一個櫥櫃里,將鑰匙交給了讓。然後,她走進卧室,撩起床帳,察看了水壺的水是否灌滿,窗子是否關嚴。

皮埃爾和讓仍留在小客廳里,後者對兄長譏笑他缺乏品位耿耿於懷,另一個則對兄弟這套居室越想越惱火。

兄弟倆不言不語,默默抽著煙斗。皮埃爾突然站了起來:

「見鬼!」他說,「小寡婦今晚看來夠累的,這次郊遊,像是沒什麼收穫吧!」

大凡有肚量的人,偶爾也難免急火攻心;讓聞言勃然大怒。

他激動得呼吸困難,說話也結巴了:

「從今以後,我禁止你用『寡婦』兩字稱呼羅賽米莉太太!」

皮埃爾傲氣十足地轉向他:

「我想,你這是在給我下命令啰。難道你瘋了嗎?」

讓一挺胸脯說:

「我沒瘋,我就是受不了你對我的態度!」

皮埃爾一聲冷笑:

「對你?難道你是羅賽米莉太太的一部分?」

「我告訴你,羅賽米莉太太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另一個索性縱聲大笑:

「啊!啊!好極了!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不能叫她『寡婦』了。不過,你向我宣布結婚的方式也太滑稽了。」

「我禁止你取笑我……你聽見嗎?……我禁止你這樣做。」

讓臉色煞白、聲音顫抖,還步步進逼,因兄長譏笑他的意中人而氣得發昏。

皮埃爾更是火冒三丈。近期來強壓在心頭的怒火、吞在肚裡的怨氣、竭力剋制的逆反心理,連同無法出口的絕望情緒,一下子直衝他的腦門,使他像中風了似的,覺得天旋地轉。

「你敢?……你敢?……我要讓你閉嘴,聽見嗎?我命令你!」

讓對他的粗暴行為還是缺乏思想準備,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他在氣昏了的頭腦中尋找足以直刺他心窩的事件、話語和用詞。

他竭力控制自己,以便放慢說話速度,使之更加尖刻,更準確地擊中對方要害。

「我早就看出你在忌妒我,」他說,「就在你開始使用『寡婦』兩字的那一天,因為你明知這會使我難受。」

皮埃爾以他慣有的神態,發出一陣刺耳和輕蔑的笑聲:

「哈!哈!我的天!忌妒你!……我?……我?……我?……忌妒你什麼?……我又為了什麼?我的天!……忌妒你這副嘴臉,還是你的頭腦?……」

讓知道,他的反駁已經觸到了他的痛處:

「是的,你忌妒我,你從小就忌妒我;尤其是,你發現這個女人喜歡我,不要你,你就忌妒得發瘋。」

皮埃爾被他的猜測氣得心急火燎,連話也說不清了:

「我……我……忌妒你?……就為這個笨女人、為這隻火雞、這隻肥鵝?……」

讓看到自己的反擊很有力,便接著說:

「還有,那天我們在『珍珠號』上划船,你存心和我較勁兒,想勝過我,是不是?還有,你當著她的面,說了那些自吹自擂的話,是不是?你差點兒沒忌妒死!還有,我得了這份遺產,你更是忌妒得發瘋。於是,你就討厭我,變著法兒整我;你還讓全家人不得安寧;你無時無刻不在發泄私憤。」

皮埃爾氣得緊握雙拳,真想撲到兄弟身上,掐住他的咽喉:

「呸!你閉嘴,從今以後,別再提遺產的事!」

讓反唇相譏:

「可你的每個毛孔都滲透著忌妒心。你嘴上不說一個字,無論是對爸爸、對媽媽,還是對我,彷彿沒事一樣。你裝作看不起我,還不是因為忌妒我!你向所有的人尋釁,也是因為你忌妒我。現在我有錢了,你就剋制不住了,你變得心腸狠毒,折磨我們的媽媽,彷彿是她的過錯!……」

皮埃爾半張著嘴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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