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一兩周內,羅朗一家倒也相安無事。父親出海釣魚;讓在母親的幫助下安置他的新居;皮埃爾整天陰沉著臉,不到吃飯時間不露面。

一天晚上,父親發話了:

「為什麼整天給我們看你的臉色?彷彿家裡死了人似的,我可不是今天才看出來的。」

醫生回答說:

「因為我感到生活的壓力太重。」

老頭子絲毫沒有領悟他的弦外之音,倒是略帶傷感地附和了他:

「可真的讓人受不了啊。自從我們得到那筆遺產,大夥反倒像交上了厄運。好像我們家出了什麼意外,又彷彿在哀悼什麼人!」

「我確定在哀悼一個人。」皮埃爾說。

「你?你哀悼誰?」

「唉!一個你不認識,但是我十分喜愛的人。」

羅朗誤以為,他說的是件拈花惹草之類的事,那人必定是他追逐的某個輕浮女子,於是又追問他:

「一個女人,沒錯吧?」

「沒錯,是個女人。」

「她死啦?」

「不,更糟,她完了。」

「噢!」

兒子當著母親的面,透露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秘密,說話的語氣又那麼古怪,老頭兒自然不勝驚訝。但他並未追問下去,因為他估摸著,這事和自己的家人無關。

羅朗太太彷彿什麼也沒聽見,但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好像是病了。她丈夫已多次看到她坐下的時候,幾乎是跌坐下去的,還聽到她喘得厲害,氣也透不過來。

「說真的,路易絲,」他對妻子說,「你臉色非常難看,一定是為讓布置新居累壞了!你得好好休息休息。真見鬼!這傢伙現在有錢了,自己一點兒也不著急。」

妻子搖搖頭,並不答話。

今天,她的臉色實在太蒼白,連羅朗也再一次注意到了。

「好啦,」他說,「這樣下去可不行啊,我可憐的老伴,你得好好調養調養。」

他又轉向大兒子:

「你也看見啦,你媽媽她身體不舒服,你給她檢查過嗎?」

皮埃爾回答說:

「沒有,我沒發現媽有什麼不對勁。」

羅朗一聽這話就火了:

「該死的,這是明擺著的事!你媽不舒服,你都看不出來,你這個醫生還頂什麼用?你再瞧瞧,哼,你好好瞧瞧。嗬,這種醫生,連這點也看不出來,那病人都得死光啦!」

羅朗太太喘得更厲害了,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嚇得她丈夫驚叫起來:

「她又要發病啦!」

「不……不……我沒事……很快會好的……我沒事。」

皮埃爾走上前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你究竟哪兒不舒服?」他問。

她一再重複上面的話,聲音很低,語氣急促:

「真的沒事……沒事……我保證……沒事。」

羅朗跑出去找醋瓶,很快就拿回來了。他將瓶子交給兒子:

「給……你給她治治。聽過心臟了嗎?」

皮埃爾還未彎下身子替她搭脈,她已經將手縮了回去,由於動作過猛,還碰上旁邊的一把椅子。

「別動,」兒子冷冷地說,「有病就得治嘛。」

她只好抬起手臂,伸向兒子。她皮膚髮燙,脈象混亂,斷斷續續。醫生自言自語地說:

「的確很嚴重。得服點鎮靜劑。我這就開一張處方。」

正當他埋頭書寫的時候,他聽到一陣抽抽噎噎、唏唏噓噓的哭聲。他一回頭,見母親雙手捧臉,正在哭泣。

這一下可把羅朗嚇壞了。他慌忙詢問:

「路易絲,路易絲,你怎麼啦?究竟哪兒不舒服?」

她並不回答,看上去似有難言之隱,並為之心碎。

丈夫想抓起她的雙手,讓她露出臉來。她掙扎著,一迭聲地說:

「不,不,不。」

羅朗轉身問兒子:

「她究竟是什麼病?我從沒見過她這樣。」

「不礙事的,」皮埃爾說,「稍稍有點歇斯底里。」

皮埃爾眼見母親受此折磨,似乎覺得自己的心情寬鬆多了,彷彿母親的痛苦替他緩解了憤懣情緒,也為她本人的不名譽行為抵償了部分孽債。他像一個辦完了案子的法官,得意地打量著自己的母親。

突然,羅朗太太站起身來奪門而出。她的動作非常迅速,事先竟無一人覺察,也無從阻攔;她奔向卧室,將自己關在屋裡。

羅朗父子面面相覷。

「你是不是知道點原因?」一個問。

「是的,」另一個回答說,「是精神緊張引起的,到了媽媽這樣的年齡,發作起來是不足為奇的。她以後還有可能常這樣。」

果然,她幾乎每天都要發作幾次,而且都像是皮埃爾的片言隻語引發的,彷彿他早已掌握了這種不知名怪病的秘密。他窺伺著母親臉上短暫的平靜,用拷問犯人的奸詐手段,冷不丁地作一下提示,使她在稍稍緩解後又痛苦不堪。

不過,皮埃爾和她一樣,自己也非常痛苦。他最痛心的是不能再愛她、尊敬她,還要不斷折磨她。他在這個女人和母親的心頭划了一道傷口,使之鮮血淋漓。他也知道,她是何等可憐可悲,他總要懷著深深的內疚,獨自一人在街上躑躅;他對母親的憐憫也常使他良心發現,眼見她在兒子鄙視下坐立不安,他也免不了痛心疾首。他真恨不得一頭扎進大海,一死了事。

喔,現在他多麼願意寬恕!可他做不到,因為他沒法忘掉這件事。要是他能夠不使她痛苦就好了;可他同樣做不到,因為他本人也無時不在忍受痛苦。臨到回家吃飯時,他的心腸總會軟下來,可是一見她的身影,看到她那曾是無比直率和開朗、如今變得如此驚恐、慌亂和游移不定的眼神,他又不由自主地發動攻擊,再也留不住到了嘴邊的惡言惡語。

這件醜事的秘密雖然局限於他們母子之間,卻使她如坐針氈;又像一股毒液,流進他的血管,使他像一頭瘋狗,時刻都想咬人。

沒有任何東西能妨礙他不斷撕咬他的母親,因為讓幾乎整天守著他的新居,要到吃晚飯和睡覺時才回家。

讓也常常覺察到兄長心中的酸楚,發現他脾氣變得很壞;他將之歸結為忌妒。他打算找機會給他點教訓,要他安分些,因為家中發生這一連串的事件後,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不過,他近來常住在外面,總算少受他粗暴的對待;再者,他這人喜歡過太平日子,所以也就忍耐到現在。另一方面,財產倒使他飄飄然了,他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在和他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事務上。他每次回家,總有一些煩惱事掛在心頭。他牽掛著禮服的式樣、氈帽的形狀、名片的大小等瑣事。他還不厭其煩地說他新居的各種細節,諸如卧室壁櫥放衣物的槅板、安裝在過廳里的衣帽架、防止外人潛入居室的警鈴等等。

為慶祝他喬遷新居,眾人商定:全家去聖朱安村作一次郊遊,晚飯後再去他家用茶點。羅朗本想走海路;考慮到路程較長,萬一遇上逆風,不知能否順利到達,他這個意見也就被否定了,故而他們特地租了一輛四輪敞篷大馬車。

十點光景,一行人上了路,以便趕到那兒吃午飯。大路上塵土飛揚,諾曼底的鄉間土地向遠方伸展。路兩旁的原野綿延起伏,一個個農莊被圍在樹木之間,像一座無邊無際的大公園。兩匹肥壯的大馬邁著碎步,車廂里坐著羅朗一家,外加羅賽米莉太太和博西爾船長。車輪聲震得他們默默無言;黃塵滾滾,迫使他們閉上了眼睛。

此時正值收穫季節。苜蓿地一片暗綠,甜菜葉青翠欲滴;黃色的麥子大概吸足了射在它們頭頂上的陽光,在農田裡閃著金色的光芒。農人們已在一些地塊上開鐮收割,刀鋒席捲的田野上,男人們晃動著身子,緊貼地面揮舞著翅膀似的大鐮刀。

馬車走了兩小時後一個左轉彎,經過一座轉動著的磨坊。那灰禿禿的殘骸一半已經腐朽,呈現出一派凄涼,看來即將壽終正寢,但在本地幾座古老的磨坊中,它還是個倖存者。沒多久,馬車駛進一座漂亮的院落,停在一所典雅的房子前面:這是本地一家著名的旅店。

老闆娘人稱「大美人阿爾芳辛」,笑盈盈地出門迎迓。她見兩位女士望著高高的踏腳板不敢下車,急忙上前攙扶。

草坪邊上,蘋果樹蔭下的帳篷里,幾個外鄉人正在用餐。他們是從埃特塔來的巴黎遊客。屋子裡的說話聲、歡笑聲、杯盤碰撞聲,也都清晰可聞。

所有的廳房都已滿座,這一行人只能在客房裡用餐。羅朗眼快,看到牆腳下靠著幾具捕蝦的網兜。

「啊!啊!」他大聲說,「這裡還有人捉蝦?」

「是啊,」博西爾介面說,「這裡還是沿海地帶最適宜捕蝦的地方。」

「好極啦!午飯後去捉蝦,怎麼樣?」

下午三點正好是退潮的時刻;眾人當即決定:午後去找一處岩礁多的地方,捕捉大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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