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身體只放鬆了一兩個小時,因為他輾轉反側、煩躁不安。卧室門窗緊閉,屋子裡很熱;當他在夜幕中醒來時,神志還未完全清醒,立刻又感受到那種痛苦的精神壓力,臨睡前的那種焦慮又使他心緒不寧。我們往往在前一天遇到過不幸,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那種衝擊反倒鑽進了我們體內,像發高燒似的損耗著我們的血肉,使它疲憊不堪。

於是,他將汽笛嘶鳴時在棧橋上折磨他心靈的那一整套推理逐條清理一番。他越往下想,越感到事實無可置疑。他覺得自己在被邏輯牽著鼻子走,彷彿被一隻手扼住了咽喉,逼得他不信也得信。

他口乾舌燥,渾身發燙,心臟怦怦亂跳。他下了床,打算開啟窗子透透空氣;沒想到,他剛站直身子,隔壁房裡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音。

讓睡得很安穩,發出輕微的鼾聲。他睡得好香,他!他什麼預感也沒有,什麼也沒想到!一個男人先是結識了他的母親,現在留給他全部財產。他接受了這筆錢,居然認為很公平,很自然。

他睡得好香,而且成了財主,感到心滿意足。殊不知他這個哥哥正愁腸百結,痛苦得喘不過氣來。一股怒火湧上他心頭,傾注在這個渾然不覺、美滋滋地打著呼嚕的弟弟身上。

頭天晚上,他滿可以敲開他的房門,進去坐到他床上,趁他被突然叫醒還未回過神來的時候對他說:「讓,你不能留下這份遺贈財產!往後它會使人懷疑我們的媽媽,毀壞她的名譽的。」

今天,他已經不可能說這種話了。他沒法告訴讓,他不認為他是他們爸爸的兒子。現在,他只有將自己發現的恥辱保留下來,埋葬在心底里,向別人隱瞞這個已被他覺察的污點,而這個污點別人是不會覺察的。就連讓,尤其是讓,都不例外。

至於輿論是否繼續對他們家表示尊敬,他並不寄予奢望。即便所有的人一致指責他的母親,只要他、他本人,認為她是清白的!可是,他得繼續生活在她身邊,天天看到她,還要迫使自己相信,她生下的這個弟弟竟來自外人的愛撫,這叫他怎能受得了?

瞧她的心態是多麼坦然,多麼開朗,對自己顯得那麼自信!像她這樣一位心靈純潔、襟懷坦蕩的女人,怎能受情慾的誘惑而失足,事後又毫無悔恨之意,對不道德的行為表現得若無其事,這又怎麼可能呢?

啊,悔恨吶!悔恨!這本當在出事的初期使她備受折磨,然後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被忘卻。誠然,她曾為自己的過失哭泣,後來也就慢慢地將它遺忘。可不是嗎?並非所有的女人都具有如此健忘的功能,在將嘴唇和肉體呈獻給某位男子親吻後僅僅事隔數年,便幾乎將他忘得一乾二淨。熱吻如同閃電,愛情好比雷雨,過後又晴空萬里,回歸從前的生活。人們難道還會記住某一朵雲彩嗎?

皮埃爾在卧室里待不下去了。這所屋子、他父親的屋子,使他感到壓抑。他覺得屋頂就壓在他頭頂上,四壁擠得他難以呼吸。他口乾舌燥,便點亮蠟燭,打算去廚房找一杯沙濾水喝。

他走下兩層樓梯,打了滿滿一瓶清水往樓上走去;樓梯上吹過一陣涼風,他穿著襯衣在台階上坐下,就著瓶口咕嘟咕嘟地往肚裡灌,像一個氣喘吁吁的長跑運動員。當他鎮定下來以後,夜闌人靜的住宅又令他激動起來;他很快就分辨出各種微弱的聲音。首先是餐廳里的鐘擺,那嘀嗒聲似乎一聲比一聲響亮。接著,他又聽到一陣打鼾聲——一個老人短促和沉濁的鼻息,他的呼吸顯得非常艱難:那準是他父親的鼾聲;突然,他腦子裡又冒出一個念頭,使他的心房一陣收縮,殊不知在同一所屋子裡打鼾的父與子,卻原來風馬牛不相及!沒有一條紐帶,哪怕是最細微的,將他們聯結在一起,可他們本人還渾然不覺!他們談得親親熱熱、互相擁抱、共享歡樂,為同一件事感動,彷彿血管里流的血確實是一脈相承的。即便是兩個生在天南地北的人,也不及這對父子毫不相干。只因為某種假象早已在他們身上形成氣候,所以他們倆還滿以為真心相愛。是這種假象培育了他們的親子之心和敬父之情,而除了他這個真正的兒子,恐怕無人能夠揭露了。

然而、然而,他本人會不會搞錯呢?怎麼證實呢?唉,要是在他父親和讓之間可以找出某種相似之處,那該有多好!這種相似,即便是微乎其微,例如曾祖父和曾孫們某一神奇的雷同,也足以證明整個姓氏全都起源於同一個熱吻。就他這個醫生而言,只需一點細枝末節便足夠了。例如牙床骨的形狀、鼻樑的弧度、兩眼的間距、牙齒或汗毛的質地,甚至更細微的,諸如一個手勢、一種習慣、某種生活方式、一項祖傳的愛好,乃至在行家看來某一頗具特色的記號。

他思前想後,莫測端倪。不,什麼也沒有。不過,他先前並沒有仔細觀察,從未多加註意,因為那時沒有任何理由去發掘這類極為細微的跡象。

他站起身,打算返回卧室。他踏著緩慢的步子,邊思索邊上樓。經過弟弟的房門時,他突然收住腳步,並伸出手去,打算推門而入: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慾望,想立刻看看讓的相貌。此刻,他的臉正處於靜止狀態,五官鬆弛正在休息,生活中的種種假面已完全消失。他要乘此機會,仔仔細細地察看一番,在他睡夢中來個出其不意。這樣,他可以從對方的長相上捕捉到靜止中的奧秘;倘若真有某種足以引起重視的雷同,他是絕對不會看走眼的。

可是,萬一讓醒來,他該怎麼說呢?該怎樣解釋這一探訪?

他站在門外不動,手指緊緊捏著門鎖的手柄。他想找條理由,加以搪塞。

他忽然想起,一周以前曾借給他一小瓶鴉片酊,因為他牙痛。他可以說,今晚,他也患了牙痛,所以半夜三更來此取葯。於是,他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像一個賊。

讓半開著嘴,睡得像頭豬,他那金黃色的鬚髮在白色床單上映出一片金色。他沒被驚醒,只是停止了打鼾。

皮埃爾俯下身去,用貪婪的目光細細打量著他。不,這個年輕人的確不像羅朗;同時,他腦海里又一次浮現出馬雷夏爾的那幀小像。必須把它找出來!也許只要看上一眼,他就無需疑神疑鬼了。

弟弟的身體蠕動了一下;準是他的出現使他感到不舒服,或者是燭光透進了他的眼帘。皮埃爾立刻踮起腳尖,退向房門,然後輕輕將它關上。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就不再上床。

曙色來得很遲。餐廳里的座鐘敲了一次又一次,發出悠遠深沉的回聲,彷彿這小小的計時器曾吞下一隻教堂的大鐘。鐘聲順著空蕩蕩的樓梯拾級而上,穿透牆壁和門扉,消失在幽閉的卧室里,進入沉睡者遲鈍的耳廓。皮埃爾開始在屋子裡來回走步,往返於睡床和窗戶之間。他將幹些什麼?他感到腦子裡亂得很,無心在家中度過這一天。他寧願獨處,至少也要在外面待到第二天,這樣他可以好好思考,定一定神,恢複一下每日所需的體力。

好吧!他可以去一趟特魯維爾,看看麇集在海灘上的人群。在那兒,他可以散散心、換換腦子,也可以爭取時間作充分的思想準備,以應付被他揭露的那一可怕的事件。

天邊剛露出曙色,他便梳洗更衣。濃霧早已散去,送來一個好天氣。去特魯維爾的船要到九點才啟航;他轉念一想,臨行前總該擁抱一下母親,向她告別。

他一直等到母親該起床的時間才下樓,沒想到手剛碰上她的房門,心就突突亂跳。他不得不停下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他感到搭在門上的那隻手軟綿綿的,並且還在顫抖,連旋轉門鎖手柄的力氣也沒有了。母親的聲音在房裡發問:

「外面是誰?」

「是我,皮埃爾。」

「什麼事呀?」

「問你早安,我要和朋友一起去特魯維爾,要待一天。」

「我還沒起床。」

「那你就別起來了。晚上,我回來時再來擁抱你。」

他倒寧願不看到她就動身,免得虛情假意地吻她的兩頰;他還未這樣做,先就感到噁心了。

不料,母親卻說:

「等一等,我來開門。等我坐到床上,你再進來。」

他聽到地板上光腳走動的聲音,接著是鎖舌滑動的響聲。

「進來吧。」她大聲說。

兒子走進卧室。母親已經靠在床上,在她身邊,羅朗額上圍著頭巾,面對牆壁還在呼呼大睡。只要沒人狠狠地推拉,使出扯落他胳膊的勁,任你天大的事也難以驚醒他的。每逢出海釣魚,也是老水手巴巴格里在預定的時間先叫開大門,再由女僕將他從永遠睡不醒的大覺里硬拉出來。

皮埃爾在朝她走去的時候,便開始注視她;突然,他彷彿覺得從未見過床上這個女人。

母親伸過雙頰,兒子蓋上兩個吻,然後坐到一把矮椅子上。

「你今天要出門,昨晚才決定的。是嗎?」她問。

「是這樣,昨晚才決定。」

「回家吃晚飯嗎?」

「還說不準。不過,你們別等我。」

他懷著驚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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