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醫生剛睡醒便打定主意,他也要發財致富。

在這之前,他曾經多次下過這樣的決心,但從不認真付諸行動。他每從事一個新的行當,迅速致富的願望使他有了力量和信心,而第一個障礙或第一次失敗便會使他另覓他途。

他躺在溫暖的被窩裡靜靜盤算著。多少醫生在短時期內成了百萬富翁!只要懂得一點門道就夠了,因為在學習期間,他對那些名教授十分讚賞,儘管心底里將他們視為蠢驢。當然,他自己的能耐絕不亞於那些人,甚至比他們更高明。他只要想點辦法,將勒阿弗爾的名門和富商掌握在手中,每年賺取十萬法郎就易如反掌。他精確地計算出必得的利潤。上午,他可以安排出診;最保守的估計,可以走訪十位病家,每人收二十法郎,那每年至少可收入七萬二,也許可達七萬五,因為十個病人的數字低於實際可以達到的工作量。下午,他可以在診所平均接待十位病人,按每人十個法郎計算,一年是三萬六。兩者相加,超過十萬。老顧客和朋友之間,可按出診十法郎,門診同樣減半收取。上列數額可能會打些折扣,因為還要刨去付給會診醫生的酬金,以及這個行業中流行的種種小優惠。

要做到這一點,再容易不過了,只需在《費加羅報》上登登廣告,造造聲勢,向人們指出:巴黎的學術界正密切注視他的行動,對他這位普普通通的勒阿弗爾青年醫生令人驚訝的醫術頗感興趣。不須多久,他會比他弟弟更有錢,更出名,他本人也更覺對得起自己,因為他是靠自身的力量掙得這份財富的。那時,他會在年邁的雙親身上出手更大方,他倆也為兒子有出息更感到自豪。他不想娶妻,因為不願讓自己一輩子受唯一而礙事的妻子的束縛;他要在最最漂亮的女病人中物色許許多多的情婦。

他自覺勝券在握,立即跳下床來,彷彿馬上就要抓住成功的機會。他穿戴齊整,打算先在城裡找一所合適的房子。

他一面想著心事,一面在大街小巷中轉悠。能使我們採取決定性行動的理由,往往是多麼微不足道,儘管這一次他是因弟弟接受遺產而突然下此決心,實際上他三周以前就應該想到並付諸行動了。

他在懸掛出租招貼的大門前一再駐足,那些木牌上雖然寫有「漂亮」或「豪華」等字眼,但那不加修飾的文字總使他嗤之以鼻。於是,他擺出一副高傲的態度,參觀了那些屋子,一會兒測量天花板的高度,一會兒在小本子上繪出房間陳設的草圖;這兒該有幾個通道,那兒應有幾個出口,聲稱自己這位大夫要接待許多病人,所以樓梯必須寬闊;況且他本人總不能從別處爬上二樓。

他記下七八個地址,草草地寫下兩百來條有關的訊息,回家吃飯時已遲到了一刻鐘。

剛踏進門廳,他便聽到杯盤碰撞的聲音。他們不等他回來,先自吃開了。這是為什麼?家裡吃飯從不這樣準時的呀。他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生出一肚子的悶氣,因為他本來就很敏感。他前腳剛跨進餐廳,羅朗就催促他:

「皮埃爾,趕緊吃飯,真見鬼!你知道,我們得兩點前趕到公證人事務所。今天可不是閑逛的日子。」

醫生並不答話。他擁抱了母親,和父親、弟弟握了握手,便坐下用餐;他從餐桌中央的大盤子里取過留給他的排骨。排骨已經涼了,變得又干又硬。這準是最壞的一塊,他心想,他們滿可以把排骨留在爐灶上等他回來,總不該丟了魂似的將另一個兒子——何況還是長子——忘得一乾二淨。

此刻,他進門時打斷的談話又接上了話頭。

「我要是你,」羅朗太太對讓說,「我馬上做這幾件事:我要體體面面地把自己安頓下來,令人刮目相看;我要打進上流社會,再走馬上任;我要選一兩件令人感興趣的案子為之辯護,在法律界爭得一席之地,我要當一個非常挑剔的掛牌律師。天主賜福,你現在已不愁吃穿了,如果說必須從事一項職業,也無非為了不致荒廢學業罷了,再說,一個男子漢也不該閑著什麼事也不幹嘛。」

羅朗老爹邊削梨子,邊說:

「去你的!我要是讓,我會買一條漂亮的船,按我們這些船長設計的圖紙打造。我要駕著它開往塞內加爾。」

輪到皮埃爾發表意見了:概括地說,顯示一個人的精神力量,也就是他的聰明才智的,並不是財富。財富對於那些平庸之輩來說,反而是導致墮落的根源之一,它落入強者手中,會成為一支有力的槓桿,可惜這類人實際上並不多見。讓已經不愁吃穿了,倘若他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現在就該一顯身手。不過,他必須比在平常情況下多做一百倍的努力。問題不在於替孤兒寡母作一般性的辯護,無論是勝訴或是敗訴都會賺取大筆酬金,他應該成為傑出的法學家,成為司法界的指路明燈。

他還補充了另一個結論:

「我要是有了錢,我就找幾具屍體,拿來切割!」

羅朗老爹聳了聳肩膀:

「得啦,得啦!生活中最明智的人,就是讓自己活得舒心。我們是人,不是受罪的牲口。誰要是生在窮人家,他就得幹活;咳,糟就糟在必須得幹活;可是,待到手頭有了利息收入,那就見鬼去吧!只有大傻瓜,才糟蹋自己的身體。」

皮埃爾高傲地說:

「人各有志!我么,在這個世界上,只敬重知識和智慧,其他都不在話下。」

羅朗太太往往要花很大力氣,緩解這對父子之間不斷發生的衝突。她立刻岔開話題,談起上周發生在波爾貝克-努安托的一宗謀殺案。一家人的注意力馬上轉移到誘發暴力事件的社會環境上,被那些牽動人心的恐怖事件和犯罪的神秘手法所吸引。這些罪行儘管有傷大雅,非常可恥,令人髮指,但對人類的好奇心卻具有某種奇特和普遍的蠱惑力。

羅朗老爹不時掏出懷錶。

「不談了,」他說,「該出發了。」

皮埃爾調侃地說:

「還不到一點嘛。說實在的,真沒必要讓我吞那塊冷排骨。」

「你去不去公證人事務所?」母親問。

兒子生硬地回答說:

「問我?不,我去幹什麼?要我到場,完全多餘。」

讓保持著沉默,彷彿席間談論的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只有當大家議論波爾貝克的謀殺案時,他才以法學家的身份發表過一些看法,並以各種罪案和罪犯為題,作過一些評論。過後,他又不言不語了。但他眼中射出的光芒、因興奮而浮現在臉上的紅暈,乃至鬍鬚的光澤,似乎都在顯示他的幸福心情。

家人都走了,只留下皮埃爾一人。上午沒找到合適的房子,他要繼續尋找。他花了兩三個小時,跑了好幾家的樓梯,終於在弗朗索瓦一世林蔭大道物色到一套漂亮的房屋。那是中二樓 的一個套房,有兩道門,分別通向兩條街道;還有兩個客廳,一道鑲滿玻璃的明廊,病人在候診期間,可以在此散步,並置身於鮮花叢中;尤其是,套房裡還有一個美妙無比的圓形餐廳,進餐時可以飽覽大海景色。

臨到辦理租賃手續時,三千法郎的價格使他望而卻步。因為他必須預付第一期租金,而他卻囊中空空,這會兒連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

他父親攢下的那筆小小的財產,按利息收入計算,不過八千光景。他也常常責備自己,由於長期以來在選擇職業方面搖擺不定,還要學這學那,使父母一直陷於手頭拮据的境地。為此,兩天前,他還答應給雙親一個解釋;此刻,他想到了向弟弟借貸,等他得到那筆遺產,先向他借三到六個月的租金,計一萬五千法郎。

「無非是暫時借用幾個月罷了,」他心中盤算著,「也許不到年終,我就可以如數歸還。再說,這事非常簡單,他也一定樂意為我做這件事的。」

時間還不到四點,眼下他無事可做,想也想不出,便來到街心公園閑坐;他在長凳上坐了很久,兩眼盯著地面,頭腦里空空如也,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沒多久,疲倦竟變為憂傷。

自從他學成回家後,他每天也都是這樣度過的,但還未像今天這樣痛切感受到生活的空虛和無所事事的難耐。那麼,他從起床到就寢究竟是怎麼過的呢?

漲潮時,他去棧橋碼頭閑逛;他也逛大街,逛咖啡館,逛馬羅夫斯柯的小藥房,到處都逛過。沒想到頃刻之間,他過慣了的生活忽然變得可憎和無法容忍。倘若他自己手頭有幾個錢,他準會要一輛車到鄉間去,找一個被山毛櫸和老榆樹的綠蔭蔽蓋的農莊,沿著一條條溝渠,做一次遠遊;可是,他連一杯啤酒或一張郵票的費用也得精打細算,那些異想天開的花費,對他來說是絕不允許的。他忽然想到,自己已是過了而立之年的人了,還常常紅著臉向媽媽要一個金路易 ,這有多麼難堪;想到此處,他用手杖的尖端扒著地上的土,自言自語地說:

「見鬼!我要是有錢就好了!」

這句話剛一出口,弟弟繼承遺產的事,像一根黃蜂的刺立刻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但他迫不及待地排除了這個念頭,因為他不願在忌妒的斜坡上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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