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娜產後健康完全恢複了,他們夫婦就決定先到福爾維勒家去回拜,此外也要去拜訪古特列侯爵。

於連在拍賣場上買了一輛新車,一輛只用一匹馬拉的四輪馬車,這樣他們每月就能出門兩次了。

他們在十二月一個晴朗的日子裡,駕起車子出發了。馬車在穿越諾曼底平原的大路上跑了兩小時之後,開始順著一個小山谷的斜坡下去,山谷的兩邊樹木成林,中間留作耕地。

走盡播種了的耕地之後,緊接著就是牧野,牧野後面便是蘆葦叢生的沼地。在這季節里,高大的蘆葦都已乾枯,長長的蘆葉在風中颼颼作響,有如黃色的飄帶。

順著山谷陡然轉了一個彎,便可以望見佛麗耶特莊園了。莊園的一邊靠著樹林密布的斜坡,另一邊面臨湖塘,宅邸的牆腳伸在湖中,湖的對面是沿著山谷另一斜坡上展開的高大的松林。

他們先越過一座古式的弔橋和一道路易十三時代式的大拱門,然後才進入宅邸的正院,宅邸精緻的格局也是路易十三時代式的,門窗都用火磚砌出框邊,宅邸四角各有用青石片蓋頂的小塔樓。

於連十分熟悉地把這座建築的各個部分解釋給約娜聽。他大加讚賞,尤其稱道它的壯麗。

「你看那道拱門!這樣一所住宅才真叫作富麗堂皇,你說對不對?宅邸的那一邊面對湖塘,一列皇家式的台階一直通到湖邊,四隻小艇停泊在台階底下,兩隻是伯爵的,兩隻是伯爵夫人的。靠右首,你可以看見那一帶白楊樹林,那就是湖塘的盡頭,從那裡有一條小河,直通費崗。這一帶鳥獸多極了,伯爵就最愛在那裡打獵。這才真正稱得上是爵爺的府第。」

宅邸的正門開了,面容蒼白的伯爵夫人笑盈盈地出來迎接客人。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曳地的長裾裙袍,如同中世紀莊園的女主人一樣。她正像那「湖上美人」,生來就為住在這座爵府里的。

宅邸的客廳有八扇窗子,其中四窗面向湖塘和湖塘外山崗上一片蒼鬱的松林。

松林陰暗的色調使湖水顯得幽深、寒冷和陰沉,風吹過時,松濤就像沼澤的嘆息聲。

伯爵夫人握住約娜的雙手,好像她們從小就是朋友一般,然後她請約娜坐下,自己就坐在她身旁的一把矮椅子上。這時於連有說有笑,溫柔而又和藹,最近五個月以來,他已經完全恢複到過去那種可愛的風度了。

伯爵夫人和於連談論起他們騎馬的事情來。她笑話他騎馬的姿勢,管他叫「坐不穩的騎士」。他也笑著,稱她為「女兒國的騎士皇后」。這時窗外一聲槍響,使約娜驚叫了一下。原來是伯爵打中了一隻野鴨。

他的妻子立刻叫喚他。人們可以聽見湖上的槳聲和石階前小艇傍岸時的撞擊聲,接著伯爵奇大的身材就出現了,他足蹬長靴,身後跟著兩條濕淋淋的獵狗。獵狗的毛是棕紅色的,正和伯爵頭髮的顏色一樣,到門口時,狗就在門外的地毯上躺下了。

伯爵在自己的家裡顯得自然多了,他見了客人非常高興。他叫人在壁爐里添了木柴,端來馬代爾產的紅葡萄酒和餅乾,然後又突然叫道:

「我說您兩位留在這裡晚餐吧,對,就這麼辦了。」

約娜心裡丟不下孩子,竭力婉辭;伯爵十分堅持,約娜一定不肯,這時於連焦急地使了個眼色,約娜害怕他又發脾氣,引起爭吵,因此雖然要到第二天她才能看得見保爾,心裡不免很難過,卻也只好同意留下了。

下午過得很快樂。他們先去遊覽泉水。水從長滿青苔的岩石腳下噴湧出來,落到一個清澈的水池裡,翻騰不息;然後他們又坐了船,在乾枯的蘆葦叢中開闢出來的航路上穿行,伯爵盪著槳,兩條狗分坐在他的兩旁,揚著鼻子在向空中聞嗅;每一槳下去,船身向前一衝,推進了一大步。約娜有時把手伸進水裡去,一股清涼的感覺從她的指尖直奔到心頭。於連和圍著披肩的伯爵夫人坐在船尾上,像那默默無言地沉醉在幸福中的人們一樣,時時刻刻都在微笑。

暮色降臨,帶來了冰冷的寒氣,一陣陣的北風吹拂著枯萎了的燈心草叢。太陽已經沉落到松林後面,通紅的天空里,飄浮著奇形怪狀、小片小片紅艷艷的雲彩,令人望去就感到寒意。

他們回到那個寬大的客廳里,壁爐里的火正熊熊地燃燒著。一進門就給人一種溫暖和舒適的感覺。這時伯爵的心情愉快極了,伸出粗壯的雙臂,抱住他的妻子,把她像孩子似的舉到他自己的嘴唇邊,就像一個稱心如意的老好人一樣,在她左右面頰上都親了一個響吻。

約娜笑嘻嘻地望著這個善良的巨人,他那駭人的鬍髭會叫人想起童話中吃人的妖怪,於是她就想:「看人是多麼容易看錯啊!」這時她幾乎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轉到於連身上,看到他正站在門框前,面色鐵青,眼睛盯在伯爵身上。她擔心地走到她丈夫身邊,輕聲問道:

「你病了嗎?你怎麼啦?」

他氣憤憤地回答說:

「沒有什麼,你別管我。我剛才有點冷。」

當他們走進餐廳時,伯爵請求客人們允許他把狗也帶進來;於是那兩條狗立刻在主人的左右蹲下了。主人不時丟下一點吃的去,一面摸著它們那光潤的長耳朵。兩條狗都伸著腦袋,搖著尾巴,得意洋洋地渾身顫動著。

晚餐後,約娜和於連準備要告辭的時候,伯爵又留住他們,讓他們看他用火炬打魚。

他請他們和伯爵夫人都站在湖塘邊的石階上,他自己帶著一個僕人上了船。僕人一手拿著漁網,一手舉著點燃了的火炬。夜色清澈而寒冷,天上布滿了星斗。

火炬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道奇異而流動的火光,把耀眼的光亮投射到蘆葦上,照明了湖邊高大的松林。突然間船轉換了方向,一個巨大的人形的怪影聳立在松林明亮的邊緣上。人影的頭部越過了樹梢,消失在天空中,兩條腿卻一直伸進到湖塘里。然後那巨人揚起胳膊像要摘取天上的星星。這一雙粗大無比的胳膊猝然舉起來,頓時又放下去;水面立刻可以聽到一陣輕微的激濺聲。

船又緩緩地轉過去,火光隨著船在移動,照亮了樹林。那個巨大的怪影就像沿著樹林在奔跑,一鿃眼卻不見了,接著又突然出現在宅邸正面的牆上,但影子已不及原先那麼龐大,那些古怪的動作也映得更清楚了。

這時聽到伯爵的嗓子喊道:「琪爾蓓特,我捉到了八條!」

船上的雙槳擊打著水波。那巨大的影子這時一動不動地聳立在牆壁上,但輪廓已逐漸縮小;頭低垂了,身子細瘦下去;而當伯爵走上石階,身後跟著那個掌火炬的僕人,這時影子已縮小到和他本人一般大了,但還在那裡表演他的一切動作。

他在網中帶回了八條蹦跳著的大魚。

當約娜和於連裹著主人借給他們的大衣和毛毯回家時,途中約娜情不自禁地說道:

「這個大漢可真是個好人!」

於連駕著車,答道:

「對呀,不過他在別人面前太放肆了一點。」

一星期之後,他們又去拜訪古特列夫婦。這是本省最知名的貴族。他們的勒米尼莊園靠近卡尼鎮。在路易十四時代新蓋的那所宅邸,深藏在一個有圍牆的宏麗的花園裡。從高處可以望見舊庄園的遺迹。身穿制服的僕役把客人們引到一間氣派堂皇的大廳里。大廳正中,在圓柱形的台座上供著一隻塞佛爾瓷的大盤子。台座的基腳上,有用玻璃板罩著的一封國王的親筆信,寫的是把這隻盤子賜贈給萊奧波德·埃爾韋·約瑟夫·日爾邁·德·瓦爾納維勒·德·羅勒博斯克·德·古特列侯爵。

約娜和於連正在觀賞這件御賜的禮品時,侯爵和侯爵夫人進來了。夫人的頭髮上撲了粉,她擺出做主人的一副和藹態度,但是為了要表露出自己更高貴的身份,就顯得很裝腔作勢。侯爵本人身材碩大,頭上的白髮梳得溜光,無論從他的姿勢、他的聲調和他整個態度上,都流露出他地位的高人一等。

他們屬於那些最講究禮節的人,他們的思想、感情、言談無一不安放在那副居高臨下的臭架子上。

他們自言自語,並不等待別人的答話,心不在焉地微笑著,彷彿總是在履行著由於自己的地位不得不彬彬有禮地接待附近小貴族的這個義務。

約娜和於連顯得手足無措了,他們竭力想討主人喜歡,局促得再也坐不下去,卻又不知如何告退;但是侯爵夫人像一個懂禮貌的皇后辭退覲見的人一樣,簡簡單單自自然然,把話談到適當的時機就不再說下去了,這樣就便於客人自動地告辭。

歸途中,於連對約娜說:

「如果你願意,我們訪客就到此為止吧;對我來說,和福爾維勒家來往就已經很夠了。」

約娜完全同意。

十二月這個歲暮的月份,這個陰沉晦暗的月份,日子過得很慢。像去年一樣,幽居的生活又開始了。約娜倒一點都不覺得煩悶,因為她時刻為保爾忙碌著,於連對孩子只是冷眼旁觀,目光中露出煩厭的神情。

常常當母親把孩子抱在懷裡,並像一般母親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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