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丹姑娘

這是一個星期日,望完彌撒以後發生的事。他從教堂里出來,沿著回家的那條低洼的路向前走,正好走在馬丹姑娘後面;她也回家。

她的父親邁著富裕的農莊主那種趾高氣揚的步子走在她身旁。他瞧不起布罩衫,穿的是一種灰呢子的西裝上衣,還戴著一頂寬沿兒的圓頂禮帽。

她呢,穿著那件帶子每周只束緊一次的緊身褡,挺著胸脯往前走,細腰,寬肩膀,臀部鼓鼓的,走起路來身體微微左右搖擺。

她戴著一頂飾有花朵的帽子,是依弗托的一個女老闆開的帽店製作的。她的頸背整個兒裸露出來,結實,豐滿,柔軟。因為風吹日晒變成了焦黃色的細絨似的頭髮,在頸後輕輕飄舞。

他,伯努瓦,只看得見她的背影;不過她的臉長得什麼樣,他是熟悉的,雖然他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仔細地看過她。

突然,他對自己說:「見鬼,小馬丹還真是個漂亮姑娘。」他看著她一路走,突然欣賞起她來,心裡湧起一股愛慕之情。不,他用不著再看她的臉。他的眼緊盯著她的身腰,就好像說出了聲似的,連連地自言自語:「見鬼,還真是個漂亮姑娘。」

馬丹姑娘向右一拐,走進了馬丹農莊,那是她父親讓·馬丹的產業;這時她回過頭向後看了一眼。她看見伯努瓦,覺得他樣子怪怪的。她大聲招呼道:「你好,伯努瓦。」他回答:「你好,馬丹姑娘;你好,馬丹老爺。」就走過去了。

他回到家,濃湯已經放在桌子上。他在母親對面坐下,旁邊是一個長工和一個小夥計;女用人去取蘋果酒了。

他吃了幾小勺,就把他的餐盤推開。母親問:

「你不舒服嗎?」

他回答:「不,只是肚子里就像裝滿了糊糊似的,一點也不餓。」

他看著其他人吃,過一會兒切下一口麵包,慢吞吞地送到嘴裡,久久地嚼著。他在想馬丹姑娘:「她還真是個漂亮姑娘。」就好像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發現這一點,這是突如其來的,而且來勢那麼兇猛,弄得他連飯也吃不下了。

燉肉他幾乎沒有碰。母親說:

「來,伯努瓦,盡量吃一點;這是燉羊排骨,對你有好處。就是沒有胃口,也要勉強自己吃一點。」

他強吞了幾塊,又把他的餐盤推開了——不行,一點也吃不下,毫無辦法。

午後,他到地里去轉了一圈;他讓小夥計去休息,答應順便放放牲口。

這一天是休息日,田野上空無一人。分散在一片苜蓿地里的母牛,沉穩地趴卧在地上,攤開碩大的肚子,在大太陽下反芻。幾把卸下來的犁撂在一片耕過的土地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個黃色地塊,是剛收割的小麥田和燕麥田,剩下的短秸正在腐爛;在這些黃色地塊中間,有幾個大片的褐色方塊,那是翻好了準備播種的土地。

略略有點乾燥的秋風掠過平原,預示著日落以後晚上會比較涼爽。伯努瓦坐在一條溝邊,帽子放在膝蓋上,彷彿他需要晾一晾自己的腦袋。在田野的寧靜中,他放聲說:「要說漂亮姑娘,她算得上是個漂亮的姑娘了。」

他晚上躺在床上想她,第二天醒了還想她。

他並不憂傷,也沒有什麼不高興;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怎麼了。總好像有什麼東西糾纏著他;有什麼東西牽扯著他的心靈;有一個念頭總也揮之不去,讓他的心痒痒的難受。有時候一個老大的蒼蠅被關在一個房間里,你聽見它在嗡嗡地飛,這噪音騷擾著你,讓你心煩。突然它停了下來;等你把它都忘了;可是突然它又飛了起來,迫使你抬起頭。你逮不著它,趕不走它,打不死它,也沒法讓它停住不動。它剛落下,又嗡嗡叫著飛起來。

對馬丹小姐的挂念,就像一隻關在屋子裡的蒼蠅,在伯努瓦的頭腦里騷動。

隨後他又產生了再看看她的願望,於是他一次次地在馬丹農莊前經過。他終於看到她在一根系在兩棵蘋果樹之間的繩子上晾衣服。

天熱,她只穿一條短裙;當她抬起胳膊掛餐巾的時候,她僅穿的一件襯衫在她的皮膚上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身腰的曲線。

他在溝里蹲了一個多鐘頭,甚至在她走了以後還蹲在那裡。他回到家,比以前更加夢繞魂牽了。

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他滿腦子裡都是她。人家一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他就直打哆嗦。他茶飯不思;他每天夜裡都盜汗,讓他難以安眠。

星期日,望彌撒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她發覺了,好幾次對他微笑,因為她很高興自己受到這樣的愛慕。

一天晚上,他突然在一條路上遇見她。見他走過來,她停下了。於是他徑直向她走過去,儘管緊張和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但是他已經下了決心要跟她說說話。他嘟嘟噥噥地開始說:

「你瞧,馬丹姑娘,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就像故意逗弄他似的,回答:

「什麼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接著說:「就是我總在想你唄,一天有幾個鐘頭,我就想你幾個鐘頭。」

她把兩手往腰上一叉:「又不是我強迫你的。」

他結結巴巴地說:「是,是你;我睡不著,吃不香,歇不好,沒胃口,什麼都做不成了。」

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那麼,該怎麼辦才能治好你呢?」

他晃著胳膊,眼睛睜得老圓,張口結舌,一下子愣住了。

她朝他肚子上使勁捅了一下,就跑著逃走了。

從這一天起,他們就在溝邊,在那條低洼的路上,或者等太陽下山,他牽著馬回家、她趕著牛回欄時,在田邊相會。

他感到心靈和肉體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自己推向她。他恨不得緊緊抱住她,掐死她,吃掉她,把她化入自己的軀體。因為無能,因為性急,因為氣惱,因為她還不屬於自己,他都會氣得發抖,彷彿他們本來就是一個整體。

當地的人已經在談論他們的事,說兩個人已經海誓山盟。再說,他也的確問過她是不是願意做他的妻子,而她也回答過他:「願意。」

他們正等待一有機會就跟各自的父母談這件事。

可是突然,到了約會的時間她不來了。他在她家莊院周圍轉來轉去,也見不到她。他只能在星期日望彌撒的時候遠遠看她一眼。這還不算,有一個星期日,本堂神父講完道以後,竟在講壇上發布了維克托瓦爾–阿黛拉依德·馬丹和約瑟凡–伊西多爾·瓦蘭將要結婚的預告。

伯努瓦覺得兩隻手發生了什麼事,就好像手上的血都突然抽幹了似的。他的耳朵嗡嗡響,什麼也聽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臉埋在彌撒經書里哭泣。

他待在房間里,一個月沒有出門,然後才又干起活來。

不過他的心病並沒有痊癒,他總在想著這件事。他避免再走她家周圍的那幾條路,因為他連她家院子里的那幾棵樹也不願意再看見。這就迫使他早出晚歸都要繞個大圈子。

她如今跟本鄉最富裕的農場主瓦蘭結婚了。伯努瓦跟他也不再說話了,雖然他們自小就是夥伴。

一天晚上,伯努瓦從村政府前面經過,聽說她懷孕了。他不但沒有感到太大的痛苦,反倒覺得輕鬆了。現在,總算結束了,完全結束了。這比她結婚那件事更徹底地把他們分開了。真的,他寧願是這樣。

幾個月過去,又是幾個月過去。他偶爾遠遠看見她邁著變得沉重的步子到村裡去。她瞧見他,臉漲得通紅,低下頭,加快了腳步。而他呢,就從正走的路上岔開,避免跟她碰面,避免和她的眼光相遇。

不過他一想到可能哪天早上跟她不期而遇,不得不跟她說話,就怕得要命。從前他握著她的手,吻著她面頰邊的頭髮,說了那麼多情意綿綿的話;如今,他還能跟她說什麼呢?他也經常回想起他們在溝邊的幽會。在發下那麼多山盟海誓之後,她做出的事的確很不光彩。

不過,悲痛還是漸漸地從他的心裡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傷感。於是有一天,他第一次又走上挨著她家農莊的那條老路。他遠遠看著她家的房頂。就是在那裡!她就是在那裡和另一個男人生活!蘋果樹開滿了花,公雞正在肥料堆上歌唱。整個住所好像空蕩蕩的,正值春忙,人們都去田裡幹活了。他在柵欄旁停下,向院子里張望。狗在窩前睡覺,三頭小牛一個跟著一個慢吞吞地向水塘走去。一隻大火雞正在門前展開尾巴,以舞台上歌唱家的做派在雞群前炫耀。

伯努瓦倚著柱子,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希望大哭一場。不過,他卻突然聽到了一聲叫喊,那是從屋裡傳出來的一聲響亮的呼救聲。他驚呆了,手緊緊抓住木柱,繼續聽。又是一聲長長的撕肝裂肺的叫喊,傳進他的耳朵,穿透他的心靈和肉體。是她在這麼凄慘地叫喊!他立刻衝進去,穿過草地,推開門,只見她躺在地上,抽搐著,臉色蒼白,滿眼惶恐,經受著分娩的痛苦折磨。

他獃獃地站著,臉色比她還要慘白,顫抖得比她還要厲害,結結巴巴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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