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

勒萊布爾先生和太太同歲。可是先生顯得更年輕些,雖說他身體比太太孱弱。他們住在南特 附近一座美麗的鄉間住宅里,這是他們賣魯昂花布發跡以後購置的產業。

房屋周圍是一座賞心悅目的花園,花園裡有飼養家禽的場地,中國式的亭子,在這片產業的盡頭還有個小花房。勒萊布爾先生是個矮個子,圓墩墩的,性格開朗,一望可知是個樂天知命、善於享受生活的小店主。他的妻子卻精瘦,好勝心強,總像是壯志未酬,不過這並沒有破壞丈夫的好情緒。她染頭髮,有時讀讀小說,儘管她裝作不屑於讀這一類作品,它們卻能向她腦子裡灌輸許多幻想。有人說她是個情種,雖然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事情可以證實這種說法。不過她的丈夫有時候說:「我的妻子,她可是個熱情奔放的女人!」他講這話的神氣似乎確有所指,不免引起人們的揣測。

最近幾年,她總是跟勒萊布爾先生找碴兒,動不動就發火,狠聲惡氣的,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在折磨著她。兩人之間就這樣產生了嫌隙。他們幾乎很少交談。這位名叫帕爾米爾的太太,不斷地無事生非,用刺耳的恭維、傷人的影射和尖刻的言語,劈頭蓋臉地數落這位名叫居斯塔夫的先生。

他對此逆來順受,雖然有些厭煩,但是依然樂呵呵的;他生就一副根深蒂固的心滿意足的好脾氣,對這類自家人的麻煩事兒總能泰然處之。不過他也在尋思:究竟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原因,讓他妻子的脾氣變得如此乖戾?因為他清楚地感覺到,她動不動就發火的背後有什麼隱蔽的原因,只是很難探明究竟,幾次嘗試都白費力氣。

他經常問她:「喂,我的好太太,告訴我,你對我有什麼意見?我感到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她總是這樣回答:「我沒有什麼,什麼也沒有。再說,如果我有什麼不滿意的事情,也該由你來猜。我可不喜歡什麼也不開竅的男人,這些男人有氣無力,軟弱無能,做一點小事都得人家幫忙才行。」

他泄氣了,於是喃喃地說:「我就知道,你什麼也不肯說。」

他帶著依然待解的謎走開了。夜晚對他來說尤其難熬;因為他們倆像普通的和睦人家一樣,是同睡一張床的。所有欺侮人的手段,她都對他使出來了。她總是選擇他們並肩躺下的時候對他進行最激烈的冷嘲熱諷。她主要責怪他越來越胖:「你把地兒全佔了,你真是太胖了。你後背出的汗沾在我身上,就像化了的豬油一樣。你難道以為這樣我舒服嗎!」

她經常隨便找個借口,就逼他再爬起來,支使他到樓下去拿一份她忘記的報紙或是一瓶他怎麼也找不到的桔花香水,因為她把它藏了起來。她還用兇惡而又挖苦的語氣大聲呵斥:「你總該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吧,傻胖子!」當他在這所沉睡的房子里奔波了一個小時,兩手空空地回到樓上時,她對他的全部感謝就是對他說一句:「好了,再躺下吧,這樣可以給你減減肥,你都快變成一塊軟塌塌的海綿了!」

她愛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叫醒他,聲稱她胃痙攣,痛得厲害,要他用法蘭絨蘸了科隆香水替她揉肚皮。他見她有病很焦急,盡心儘力為她治病;他又建議去喚醒他們的女僕塞萊絲特。這時她更是火冒三丈,吼道:「瞧你有多蠢,你這個大笨蛋!好了,過去了,我不痛了,你再睡吧,大廢物!」

他問:「你真的不痛了嗎?」

她口氣生硬地沖他說:「是的,別說話了,讓我睡吧,別再讓我心煩了。你什麼事也幹不了,連替女人按摩都不會。」

他灰心喪氣:「可是……親愛的……」

她怒不可遏:「沒有什麼『可是』……夠了,行不行?讓我清靜些吧,現在……」

接著她就轉過身去,把臉沖著牆。

一天夜裡,她猛烈地搖晃他,嚇得他一骨碌坐了起來,動作之迅速是他平時從來沒有過的。

他迷迷糊糊地問:「怎麼啦?……什麼事?」

她抓住他的胳膊,掐得他叫出聲來。她湊在他耳邊輕聲說:「我聽見屋子裡有聲音。」

他對勒萊布爾太太的頻繁的警報已經習以為常,所以並沒有過分緊張,而是從容地問道:「什麼聲音,親愛的?」

她卻嚇得心驚膽顫,渾身哆嗦,回答說:「聲音……就是聲音嘛……腳步聲……有人。」

他還是不大相信:「有人?你認為有人?不會的,你大概搞錯了。再說,你想會有誰呢?」

她依然哆嗦著說:「誰?……誰?……當然是小偷啦,笨蛋!」

他又慢慢地鑽進被窩,說:「不會的,親愛的,什麼人也沒有,你大概做夢了。」

聽他這麼說,她簡直氣壞了,掀掉被子,跳下床:「你真是膽小又無能!不管怎麼說,我可不願因為你貪生怕死而讓人殺了。」

她抄起壁爐邊的一把火鉗,立在插著門閂的門後,擺出一副戰鬥的姿態。

受到妻子的勇敢榜樣的激勵,也許自覺有些慚愧,他也不情願地起身下床,連睡帽也沒有脫掉,就拿著一把鏟子站在妻子對面。他們在萬籟無聲的沉寂中等待了二十分鐘。沒有任何響聲擾亂屋中的寧靜。於是,仍然怒形於色的太太又上了床,並且聲言:「我還是肯定剛才確實有個人。」

為了避免爭吵,第二天整個白天他對這場無謂的驚慌隻字未提。

可是到了夜裡,勒萊布爾太太比前一天夜裡更使勁地推醒了她的丈夫,呼吸急促地結巴著說:

「居斯塔夫,居斯塔夫,剛有人打開了花園的門。」

妻子三番五次的折騰讓他驚訝,他認為她一定得了夢遊症,他正想去用力搖醒這個危險的夢遊者,忽然他好像確實聽到屋外的牆邊發出輕微的響聲。

他從床上爬起來,跑到窗口;他看見,是的,他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正急急忙忙穿過花園裡的一條小路。

他差點兒昏倒,喃喃地說:「有人!」他隨即恢複了理智,振作起來,就像一個業主眼見自己的產業遭人侵犯一樣,憤怒填膺,說:「你等等,你等等,你馬上就會看我怎麼收拾他。」

他沖向書桌,打開抽屜,取出一把手槍,就奔向樓梯。

他妻子被嚇壞了,叫喊著追了出去:「居斯塔夫,居斯塔夫,別扔下我,別把我一個人留下,居斯塔夫!居斯塔夫!」

可是他不聽她的;他已經跑到花園門口。

她只好趕快回到樓上,把門戶緊閉,把自己關在卧室里。

她等了五分鐘,十分鐘,一刻鐘。她害怕極了。那些盜賊大概把他殺了,他們抓住他,把他捆綁起來,勒死了。她寧願聽到六聲槍響,好知道他還在戰鬥,還在自衛。可是眼下這片深沉的寂靜,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鄉村的寂靜,讓她心慌意亂。

她拉鈴傳喚塞萊絲特;塞萊絲特既沒有來,也沒有回答。她又拉一次鈴,這時她已經渾身癱軟,幾乎要失去知覺了。整幢房子還是沒有一點兒聲響。

她把發燙的額頭貼在玻璃窗上,試圖望穿外面的黑夜。除了灰濛濛的道路的輪廓和兩旁黑魆魆的大樹影子,她什麼也看不見。

半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她丈夫離開已經有四十五分鐘了。也許她再也見不到他了!是的!她肯定再也見不到他了!於是她跪在地上啜泣起來。

這時有人輕輕敲了兩下卧室門。她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只聽見勒萊布爾呼喚她:「開門吧,帕爾米爾,是我。」她衝過去,開了門,兩手掐腰,站在他面前,眼裡滿含淚水:「你去哪兒了?你這個混帳東西。啊,你就這樣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把我嚇死了。啊!你根本不關心我,就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

他關上門;他笑呀,笑得像瘋了似的,笑得嘴直咧到耳根,兩手捧著肚子,眼裡流出了淚水。

勒萊布爾太太大惑不解,反而不吭聲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原來是……是……塞萊絲特,她在花房裡跟人……跟人……幽會……要是你知道我……我……看見了什麼……」

她臉色煞白,氣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什麼……你說什麼?……塞萊絲特?……在咱家裡……在我的……我的……我的房子里……在我的……我的……花房裡。而你卻沒有把那個同謀的男人殺了!你有一把手槍,居然沒把他殺了……在我的家裡……在我的家裡……」

她再也支持不住,坐了下來。

他卻像舞蹈演員似的躍起做了個擊腳跳,還打了幾個響指,舌頭也嗒嗒咂響了幾下:「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

說著,他猛地摟過她來狂吻。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氣得聲嘶力竭地說:「我再也不能讓這個姑娘在我家裡呆下去了,一天也不行,你聽到了嗎?一天也不行……一個小時也不行。等她回來,我們就把她趕出去……」

勒萊布爾先生這時攔腰摟抱住妻子,只是一個勁地吻她的脖子,而且像從前一樣,吻得嘖嘖有聲。她驚訝得發了呆,又不吭聲了。而他呢,卻抱著她向床邊慢慢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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