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之母

幾天前,在一個富人們愛去的海灘上,我見到一位巴黎名媛從我身旁經過,她年輕、俏麗、楚楚動人,並且頗受公眾的喜愛和尊敬。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這個可怕的故事和這個可怕的女人。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年代已經是很久了,不過這樣的事人們是不會忘記的。

當年,我應一個朋友的邀請,去他在外省小城的家裡小住。為了盡地主之誼,他陪著我東奔西走,讓我看了許多值得稱道的風景、古堡、工廠和廢墟;他還帶我參觀了許多歷史遺迹、教堂、精雕細刻的大門、偉岸參天或者奇形怪狀的珍貴樹木,例如聖安德烈橡樹和羅克波瓦茲紫杉。

當我讚嘆不已地觀賞完了當地所有的名勝古迹以後,我的朋友滿臉歉疚地說,再也沒有什麼可看的了。我喘了一口氣。我終於可以找個樹蔭,休息片刻了。可是他突然又嚷道:

「啊,對了!還有怪胎之母呢,必須領你去見識見識。」

我問:

「是誰呀,怪胎之母?」

他回答:

「是一個喪盡天良的女人,一個真正的惡魔;她每年都故意生幾個畸形、醜陋、令人望而生畏的孩子,乾脆說就是些怪胎,拿來賣給耍把戲變八怪的。

「那些可惡的生意人經常來打聽,看她又生產出新的怪胎沒有;要是小東西他們看了中意,他們就付給她一筆定期租金,把他帶走。

「她有十一個這樣的孩子。她可發了財啦。

「你可能以為我在說笑話,胡編亂造,危言聳聽。不,我的朋友。我跟你說的都是實情,沒有半點虛假。

「咱們先去看看這個女人吧。然後我再告訴你,她是怎樣變成怪胎製造廠的。」

他把我帶到了郊區。

她住在大路邊一座精緻的小房子里。那房子賞心悅目,而且裝修得很好。花園裡芳草繽紛,花香撲鼻。一般人還會以為這是一個功成身退的公證人的居所呢。

一個女僕領我們進了一間鄉村風味的小客廳,不多時那個壞蛋就露面了。

她有四十歲左右。她身材高大,面部線條很不柔和,但是體形挺好,精力充沛,身體健康,是不折不扣的強壯的農家婦女的典型,半是牲口,半是女人。

她知道自己受到世人的譴責,因此接待客人時只得按捺仇恨,故作謙卑。

她問:

「請問先生們有什麼事?」

我的朋友說:

「我聽說您的最後一個孩子長得跟一般人一樣,一點也不像他的哥哥們。我想來親眼證實一下。這是真的嗎?」

她狡詐地做出生氣的樣子看著我們,回答: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可愛的先生。他也許比那幾個還要丑呢。我真命苦,真命苦。個個都是這樣,好心的先生,個個都是這樣,真不幸!慈悲的天主怎麼能對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這樣狠心,怎麼能這樣狠心呢?」

她說得很快,耷拉著眼皮,那副虛假的表情,活像一頭猛獸卻裝出膽小的樣子。她竭力把尖利的嗓門變得柔和一些,可是從這副乾癟而又龐大的骨骼里哭哭啼啼用假嗓子說出來的話,只會讓人驚訝;因為她身強力壯,線條粗獷,似乎生來就應該舉止暴烈、像惡狼一樣嚎叫。

我的朋友要求道:

「我們想看一看您的小兒子。」

我覺得她的臉立刻紅了。也許是我的錯覺?她沉默了一會兒,提高嗓門說:

「你們看他幹什麼?」

她抬起頭,狠狠地逼視著我們,目光里閃著怒火。

我的夥伴接著說:

「您為什麼不肯讓我們看呢?您都讓好多人看過了。您知道我說的是誰!」

她大為震怒,扯開嗓門,大叫大嚷著發泄起她的怨憤來:

「你們就是為這個來的,對不對?為了羞辱我,是不是?因為我的孩子們都長得像畜生,對不對?不給你們看,不給,就是不給你們看;滾,滾。我真不明白,你們憑什麼要這樣折磨我?」

她兩手掐著腰,向我們逼過來。她粗暴的話音剛落,從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呻吟,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貓叫似的聲音,或者說是一聲白痴的哀鳴。我不寒而慄,毛骨悚然。我們被她逼得連連後退。

我的朋友厲聲喝道:

「你小心點,魔鬼(當地人都是這麼叫她的),你小心點,總有一天你會遭到報應的。」

她氣得發抖,揮動著拳頭,像發了瘋似的咆哮著:

「滾!我憑什麼遭報應?滾!你們這幫無法無天的傢伙!」

眼看她就要向我們撲過來,我們連忙逃了出來;這已經夠讓我們厭惡的了。

到了門外,我的朋友問我:

「喂!你看見她了吧?有什麼感想?」

我回答:

「快給我講講這個畜生的故事吧。」

我們在白色的大路上慢步往回走。兩邊的莊稼已經成熟,像平靜的海面在微風吹拂下蕩漾。下面就是他在歸途中給我講述的故事。

她從前在一個農莊里做僱工,是個能幹、穩重、儉樸的姑娘。沒有人見她有過情人,也沒讓人覺出她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

可是,一個傍晚,收莊稼的時候,天空正醞釀著一場雷雨,空氣凝重﹑沉悶,熱得像火爐,小夥子們和姑娘們晒黑了的身體都汗水淋淋。就是在這種環境里,她在剛割下的麥捆中間做了一件錯事。這也是女孩子們都會幹的傻事。

過了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內心飽受羞恥和恐懼的煎熬。她要不惜一切代價掩蓋自己的不幸,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用拿木片和繩子做成的緊身褡狠命地勒緊自己的肚子。不斷發育的胎兒越是撐大她的身腰,她越是收緊她的刑具。她像殉道者一樣慘遭折磨,但她勇敢地忍受著痛苦,總是面帶笑容,動作麻利,決不讓人看出或者猜出什麼問題。

她用這可怕的器械把肚子里中的小生命勒成了殘廢;她壓迫他,把他弄得扭曲變形,成了一個怪胎。他的頭顱被擠得老長,像個冒出來的尖兒,兩隻奇大的眼睛從前額上拱出來。四肢也因為和身體緊擠,只能像葡萄藤一樣彎彎曲曲,伸得老長;手指和腳趾就像蜘蛛腿。

他的軀幹卻非常短小,而且圓得像個核桃。

一個春天的早晨,她在莊稼地里分娩了。

鋤草的女僱工們紛紛跑來幫她;可是一看見剛鑽出娘胎的怪物,她們嚇得大嚎小叫著抱頭逃竄。她生下一個妖怪的消息就在當地傳開了。她那個「魔鬼」的外號就是從那個時候叫起來的。

她被東家攆走了。她靠施捨,也許是靠暗地裡賣淫為生,因為她還算是個標緻的姑娘,而且又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怕下地獄。

她就這樣養活著她的怪胎。她其實恨他恨得要命;若不是本堂神父料想到她有可能犯罪,用送她去吃官司來嚇唬她,也許她早就把他掐死了。

也巧,有一天,一夥走江湖耍八怪的人路過此地,聽人說有這麼一個怪胎,就要求看一看,如果看中了,就把他帶走。他還真讓他們看中了,於是他們就給了母親五百法郎現錢。她起初還覺得羞恥,不讓他們看這個醜八怪;但是等她發現他居然還值錢,竟能引起這些人的濃厚興趣,她就跟他們討價還價起來,連一個銅子兒也要爭執半天,極力用孩子的畸形怪狀來刺激對方的胃口,用鄉下人的執拗一個勁地抬高要價。

為了避免受騙,她還跟他們立了一個字據。對方保證另外每年再付她四百法郎,就好像租用了這個畜生似的。

這意外的收益讓做母親的失去了理智;從此她一心想著再生一個怪物,好讓自己像闊太太一樣擁有幾筆年金。

她生育能力很強,輕而易舉就成功了,而且似乎她也更善於在懷孕期間變換對胎兒的擠壓方式、讓怪胎形態各異了。

她生下的怪胎身子有長有短;有些像螃蟹,有些像蜥蜴。還有好幾個死掉了,讓她好不傷心。

司法當局曾經試圖干預,無奈證明不了她有什麼違法之處。於是只好任憑她肆無忌憚地製造怪物。

她現在有十一個活下來的,好壞年頭平均,每年能給她帶來五六萬法郎的進項。只有一個還沒有投入市場,就是她不肯讓我們看的這一個。不過在她手裡也待不久了,因為全世界跑江湖賣藝的人都知道她,他們經常來看看她是不是又有了什麼新貨。

如果推出的貨色很有身價,她還會組織他們競拍呢。

我的朋友說完了。我心裡感到深深的厭惡,而且十分憤怒,真後悔剛才近在手邊的時候沒有掐死她。

我問:

「那麼孩子的父親是誰呢?」

他回答:

「這就不得而知了。他也好,他們也好,多少還有點羞恥心。他或他們從來不露面。也許他們分享一些紅利吧。」

那一天,當我在那時髦社會經常光顧的海灘上看見那個風雅、嫵媚、俊俏,受到周圍人喜愛和尊敬的女子時,我本來已經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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