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局

「那麼女人呢?」

「啊,什麼?女人?」

「啊,再沒有比她們更高明的魔術師了;她們隨時都可以讓我們上當受騙,不管有沒有理由,往往僅僅是覺得搞鬼好玩。她們玩弄起詭計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大膽得令人瞠目結舌,巧妙得簡直無懈可擊。她們從早到晚耍詭計,而且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忠厚的女人,最正直的女人,最理智的女人,無一例外。」

「我們必須補充一點,她們這樣干有時確實是迫於無奈。男人經常像傻瓜那樣執拗,像暴君那樣嚴苛。一個當丈夫的,在家裡,時時刻刻都想把他那些可笑的意志強加於人。他滿腦子怪念頭;他妻子就耍些小騙術來迎合他。她讓他相信某種東西值多少錢,因為價錢說高了他會暴跳如雷。她總能擺脫困境,其方法之簡單巧妙,待我們偶然發現以後,會兩手一攤,愕然自語:『我怎麼早沒有看出來呢?』」

說話的人是一位前帝國 部長,德·L.伯爵,有人說此人老奸巨猾,不過他的確聰明過人。

一群年輕人正在聽他侃侃而談。

他接著說:

「我就曾經被一個出身低微的小市民階層女子坑騙過,那情節很富有喜劇性,那手段又可謂高明。我下面就講給你們聽聽,讓你們從中得些教益。」

我當時任外交部長。我有個習慣,每天早上在香榭麗舍大街做一次長距離散步。那是五月,我一邊走一邊貪婪地呼吸著初生嫩葉的清香。

不久我就發現每天都遇到一個非常可愛的年輕女子,一個帶有巴黎特徵的風姿綽約、令人驚羨的造物。漂亮嗎?也漂亮也不漂亮。身材好嗎?不,比好還要好。不錯,腰有點兒太細,肩膀有點兒太窄,胸部有點兒太鼓;但是我喜歡這些肉鼓鼓的迷人的少婦,勝過米洛斯的維納斯 那高大的骨頭架子。

另外,她們碎步疾走的姿態更是美妙絕倫。單是她們身段的顫動就會讓慾念在我們骨髓里沸騰。她好像經過時順便瞅了我一眼。但是這些女人看上去總是什麼都好像,我們永遠也搞不清……

一天早上,我看見她坐在一條長凳上,手裡拿著一本打開的書。我連忙在她旁邊坐下。五分鐘以後我們成了朋友。從此,每天見面先微笑著互相打招呼:「您好,太太。」——「您好,先生。」然後就聊起天來。她告訴我,她是一個公務員的妻子,生活很苦悶,歡樂很少,煩惱卻不斷,以及許許多多別的事。

可能是無意間,也可能是出於虛榮心,我告訴了她我是什麼人;她裝出驚訝的樣子,裝得惟妙惟肖。

第二天她到部里來看我,從此就經常來造訪,門衛們漸漸都認識她了,遠遠看見她,就用他們給她起的名字小聲地互相提醒:萊昂太太來了——因為我的名字叫萊昂。

一連三個月,我每天上午都和她見面,卻沒有片刻對她感到厭倦,因為她是那麼善於讓她的愛不斷變化而又富於刺激性。可是有一天我發現她兩眼紅腫,含著亮閃閃的淚水,欲言又止,好像有滿腹的難言之隱。

我央求她,苦苦央求她把心中的煩惱告訴我;她才一邊哆嗦著,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懷孕了。」說罷便啜泣起來。「什麼!」我露出一個可怕的表情,而且像別人聽到類似消息時一樣,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你們想不到意外做父親的消息會給你們多麼沉重的打擊。但是你們遲早會嘗到的。這一下輪到我結結巴巴了:「可是……可是……你是有夫之婦,不是嗎?」

她回答:「是呀;但是我丈夫去義大利已經有兩個月了,還得過好久才回來。」

我堅持要不惜一切代價擺脫我的責任。我說:「那就立刻去找他。」她的臉刷地紅到耳根,低下頭:「可以……不過……」她不敢或許不肯再說下去。

我已經明白了,悄悄地把旅費放在一個信封里塞給她。

一個星期以後,她從熱那亞給我寄來一封信。隨後的一個星期,我接到從佛羅倫薩寄來的一封信。後來我又陸續收到從里窩那 、羅馬、那不勒斯寄來的信。她告訴我:「我很好,親愛的,但是我變得很醜。我不希望你在這件事結束以前看見我;你會不再愛我的。我丈夫沒有起一點疑心。由於任務在身,他還得在這個國家待很長時間,所以我只好等分娩以後再回法國。」

又過了大約八個月,我收到來自威尼斯的一封信,只有這麼幾個字:「是男孩。」

不久以後的一天早上,她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比以前更嬌艷、更嫵媚,並且一下子撲進我的懷裡。

我們昔日的愛情重新開始了。

後來我離開了外交部,她又常到格雷奈爾街我的官邸來。她經常跟我談起孩子,不過我幾乎不聽。這與我無關。我不時交給她數目相當大的一筆錢,只對她說一句:「替他存起來吧。」

又是兩年過去了,她越來越熱衷於把小「德·萊昂」的消息告訴我。有時候她還哭著說:「你不愛他,你連看看他都不願意,你知道你讓我多麼傷心!」

經不住她的苦苦糾纏,終於有一天我答應:第二天在她帶孩子去散步的時候,到香榭麗舍大街去一趟。

但是該動身時,我又害怕起來,不敢去了。人是軟弱而又愚蠢的,誰知道到時候我心裡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呢?萬一我喜歡上這個屬於我的小東西,喜歡上我的兒子呢?

我已經把帽子戴在頭上,手套拿在手裡。我又把手套扔在辦公桌上,帽子扔在椅子上:「不,決定了,我不去,這樣比較明智。」

就在這時,門開了。我弟弟走進來。他遞給我一封早上剛收到的匿名信:「請轉告令兄德·L.伯爵,卡塞特街的那個小女人在厚顏無恥地耍弄他。務請他去了解一下她的情況。」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樁歷時已久的艷情。我簡直驚呆了,便把這段故事從頭到尾講給弟弟聽。不過我最後補充說:「至於我,我可不想親自去過問這件事,還是麻煩你去打聽一下吧。」

弟弟走了,我尋思:「她在什麼事情上欺騙了我呢?莫非她另外還有情夫?我才無所謂呢!她年輕,清秀,漂亮;我對她也沒有更高的要求了。她看樣子還是愛我的,而且說到底,她讓我付出的代價也不算高。真的,真弄不明白。」

弟弟很快就回來了。警察局向他提供了有關該女子丈夫的完整情況:「內政部職員,品行端正,受到好評,思想正統,但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妻子,她的花銷對他的低微職位來說,似乎太大了一點。」就這些。

我弟弟也到她的住處去找過她,得知她出門了,便以重金打開了女看門人的話匣子:「D……太太,是個厚道的女人,她丈夫也是個厚道人。他們不傲慢,不很有錢,但是很大方。」

我弟弟隨口問了一句:

「她那個小男孩現在多大了?」

「她哪兒來的小男孩呀,先生?」

「怎麼?小德·萊昂呢?」

「不,先生,您肯定是弄錯了。」

「可是兩年前她去義大利旅行時生的那個呢?」

「她從來沒有去過義大利,先生,她住在這兒有五年了,還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房子呢。」

我弟弟大感意外,再三盤問,反覆打聽,作了極其深入的調查。沒有過孩子,也沒有過什麼旅行。

我實在太驚訝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演這出喜劇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想把這件事弄個明白,」我說:「我約她明天到這裡來。你代替我接待她。如果她是成心耍弄我,你就把這一萬法郎交給她。我再也不見她了,說實話,我已經開始厭倦了。」

你們信不信,前一天我還因為跟這個女人有一個孩子而感到懊悔,而現在我卻因為沒有這個孩子而惱火,羞愧,感到受了傷害。我自由了,擺脫了一切責任和一切焦慮,可是我滿腔怒火。

第二天,我弟弟在我的書房裡等她。她像平常那樣興沖沖地走進來,張開雙臂朝他跑過去;看出是他,她猛地停下。

他行了個禮,並表示歉意。

「我要請您原諒,太太,代替我哥哥在這裡接待您;不過他委託我請您作一些解釋,這些解釋讓他親耳聽到他也許會感到痛苦。」

接著,他緊盯住她的眼睛,突然說:

「我們知道您沒有跟他生過孩子。」

她先是一陣驚愕,隨即恢複了鎮靜,坐下來,面帶笑容地望著這位審判官。她爽快地回答:

「不錯,我沒有孩子。」

「我們也知道您從來沒有去過義大利。」

這一次她痛痛快快地笑出聲來。

「不錯,我從來沒有去過義大利。」

我弟弟大為震驚,接著說:

「伯爵委託我把這筆錢交給您,並且告訴您從此一刀兩斷。」

她恢複了嚴肅的神態,從容不迫地把錢放進口袋,天真地問:

「這麼說……我再也見不到伯爵了?」

「是的,太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