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恕

她生長在這樣一種家庭,他們生活在封閉自守的狀態,好像總是遠離一切。他們對政治上的大事渾然無知,儘管在餐桌上也偶爾提到;不過,政府的更迭發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遙遠得讓他們談起來,就像在談路易十六之死 和拿破崙登陸 這樣的歷史上的事。

風俗習慣在改變,風尚舊去新來。在這種平靜的家庭里卻根本看不出,人們始終遵循著傳統的習俗。即便附近發生了什麼傷風敗俗的事,醜聞也在他們家的門外止步。只有父親和母親,傍晚的時候說上幾句,而且還壓低了聲音,因為到處都可能隔牆有耳。父親小心翼翼地說:

「你聽說里瓦爾家發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了嗎?」

母親回答:

「誰能想到會有這種事呢?這太可怕了。」

孩子們沒有起一點疑心,他們就這樣進入輪到他們生活的年齡,眼睛和頭腦都蒙著一個布帶,不了解人生的底細;不知道世人不但心口不一,而且言行不一;不知道必須和所有的人戰鬥,即使和平相處也要做好戒備;也想不到單純會經常被人欺騙,誠實會被人玩弄,善良會被人欺凌。

一些人至死都處在這種盲目的誠實、正直、仁義之中,他們是那麼正派,什麼都不能讓他們睜開眼睛。

另有一些人,他們看出了世態的醜惡,但並不是很明白其中的緣由;他們驚慌失措,灰心絕望,踉蹌一生,臨死還自以為不過是特殊厄運的玩偶,飛來橫禍和個別惡人的不幸的受害者。

薩維尼奧爾夫婦在女兒蓓爾特十八歲時就為她成了婚。她嫁給了一個巴黎的年輕人,在證券交易所從業的喬治·巴隆。這是個漂亮小夥子,談吐文雅,誠實的外表應有盡有;可是在內心深處,他卻瞧不起落後於時代的岳父母。跟朋友們提起他們來,總稱他們為「我親愛的老頑固」。

他出身於名門望族;年輕的女孩家境殷實。他帶著她去巴黎生活。

她成了在巴黎的外省女人中的一員,這批人為數甚多。她對這個大城市,對它的風雅習尚,對它的娛樂、時裝始終渾然無知,就像過去她對生活、對它的奸詐和詭秘一無所知一樣。

她閉門守舍,只知道門前的那條街;她偶爾大著膽子去另一個街區,就好像去一個陌生的異邦城市做了一次長途旅行。晚上她會對丈夫說:

「今天,我走過林蔭大道 。」

她丈夫每年帶她上兩三次劇院。那就像盛大的節日一樣,再也不會從她的記憶中消失,她會經常地念叨。

有時,看了一場戲已經過了三個月,她還會在飯桌上突然放聲大笑,嚷道:

「你還記得那個穿將軍服、學公雞叫的演員嗎?」

她的全部交往僅限於兩個有姻親關係的家庭;對她來說,他們就代表了全人類。她提到他們時,總是在他們的姓氏後面加上「一家」兩字——馬爾蒂奈一家和米什蘭一家。

她的丈夫過著自行其是的生活,愛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有時天都亮了才回來,借口工作忙,毫不覺得為難,因為他肯定這顆天真的心永遠不會對他有一絲懷疑。

可是一天上午她收到一封匿名信。

她被嚇呆了。她的心太正直,不懂得這些揭發是卑鄙的,不必理會,儘管寫信人聲稱是為她的榮譽著想,是出於對惡行的仇恨和對真理的熱愛。

這封信向她揭露,她的丈夫有外遇已經兩年了,情婦是年輕的寡婦羅塞太太,他每天晚上都是在她家裡過的。

她既不會裝假也不會隱藏,既不會窺伺也不會盯梢。等他回家吃午飯的時候,她啜泣著把這封信扔給他,就逃進自己的卧室。

他不慌不忙地弄清了發生的事,並且準備好了他的解答,然後便走去敲妻子的房門。她馬上開了門,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丈夫微笑著坐下,把她拉過來坐在腿上,然後用溫柔而又有點嘲弄的語氣說:

「我的小嬌嬌,我的確有個叫羅塞太太的朋友,我認識她有十年了,我的確很喜歡她。我還要說我認識其他二十家人,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因為我知道你對於社交、聚會和結識新朋友不感興趣。不過,為了一勞永逸地結束這種卑鄙的誣告,我求你吃完午飯以後換一身好衣服,咱們去拜訪這個年輕女人;我毫不懷疑,她會成為你的朋友。」

她緊緊地擁抱丈夫;而且,女人的好奇心一旦覺醒就再也不會沉睡,她絲毫也不拒絕去看看這個陌生的女人;無論如何,她對這個女人依然有一點懷疑。她本能地感覺到,一個已知的危險只不過是大抵排除了。

她走進一個套房,房子不大,但是雅緻溫馨,放滿了小擺設,裝飾得很藝術,在一座漂亮的樓房的五樓。客廳因為有一些掛毯、門帘、褶皺有致的窗帘而顯得有些昏暗。在客廳里等候了五分鐘以後,一扇門開了,一位少婦走出來。她個子矮小,深棕色頭髮,稍顯肥胖。她儘管有些驚訝,但還是笑容可掬。

喬治給她們作了介紹。

「我妻子;朱莉·羅塞太太。」

年輕的寡婦驚喜地叫了一聲,張開兩臂跑了過來。她說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個榮幸,因為她知道巴隆太太不見任何人;所以她是那麼高興,那麼高興!她很喜歡喬治(她像兄妹間一樣親熱地直呼喬治)!她早就渴望著認識他的年輕妻子,也希望能和她做朋友。

一個月以後,兩個新朋友已經難分難捨了。她們每天都見面,甚至經常一天見兩次;每天都在一起吃晚飯,有時在這一家,有時在那一家。喬治再也不出去了,再也不說工作忙了,反而說他最愛壁爐旁他那個溫暖的角落。

後來,羅塞太太住的那座樓里有一套房子空出來,巴隆太太趕緊租了下來,好住得離她的朋友更近些,兩人能更經常地相聚。

在整整兩年的時間裡,她們的友誼沒有出現一絲疑雲,堪稱是絕對的、體貼的、誠摯的、美好的心交神會的友誼。蓓爾特幾乎說什麼都要提到朱莉,在她看來朱莉簡直成了完美的化身。

她感到非常幸福,一種盡善盡美、安寧而又甜蜜的幸福。

可惜有一天羅塞太太病倒了。蓓爾特再也不離開她。她整夜整夜守護她,憂戚難眠;她的丈夫也悲傷欲絕。

一天上午,醫生看過病人以後走出來的時候,把喬治和他的妻子叫到一旁,對他們說,他認為他們的朋友病情非常嚴重。

醫生走後,年輕夫婦驚呆了,他們先是坐下來,面面相覷,接著突然抱頭痛哭。從此他們一起通宵守候在病床前;蓓爾特更是時不時溫柔地擁抱一下病人,而喬治站在床腳,一直深深關切地注視著她。

第二天,她的病情更重了。

可是將近傍晚,她說她感覺好些了,逼著他們下樓到自己家去吃晚飯。

他們回到自己家,坐在飯廳里,憂心忡忡,幾乎吃不下飯。這時,女僕遞給喬治一封信。他打開信,讀著,頓時面無血色,站起身,神態奇怪地對妻子說:「你等著我,我得出去一會兒,過十分鐘就回來。你千萬別出門。」

說完,他就跑到自己的房間去拿帽子。

蓓爾特一邊等,一邊因為又多了一件心事而焦急不安。但是她在一切事情上都是很聽話的,她絕不願在丈夫回來以前上樓去女友家看看。

丈夫總不回來,她忽然想到去他房間看看,看他是不是把手套帶走了,如果帶走了,那就說明他應該是去了什麼地方。

她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副手套。一張揉搓過的紙扔在手套旁邊。

她馬上就認出,那是女僕剛才交給喬治的信。

她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慾望,這還是她生來第一次有這種慾望:看看信上寫的什麼,了解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良心不願這麼做,在掙扎,但是她的被激發起來的痛苦的好奇心卻推動著她的手。她拿起那張紙,攤開來,立刻認出了上面的筆跡,那是朱莉的筆跡,鉛筆寫的顫抖的筆跡。她看到上面寫著:「請你一個人來擁吻我,我可憐的朋友,我就要死了。」

她起初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傻乎乎地待在那裡,死亡這個概念給她的震動太大了。接著,突然,「你」的稱呼驚醒了她的思想;像一道強烈的閃電,一下子照亮了她的生活,向她揭示了全部可恥的真相,他們所有的背叛和所有的陰險奸詐。她明白了他們長久以來的詭計,他們的目光,她的善良被戲弄,她的信任被欺騙。她彷彿又看到了晚上他們臉對臉坐在檯燈下,閱讀同一本書,讀完一頁就互相眉目傳情。

她的怒不可遏、痛不欲生的心,墜入了無限絕望的深淵。

腳步聲響起;她連忙逃進自己的房間,把自己關在裡面。

她丈夫很快就叫她。

「快來,羅塞太太快死了。」

蓓爾特走出房門,嘴唇顫抖著:

「您一個人回到她那兒去吧,她不需要我。」

他已經悲傷得昏了頭,氣急敗壞地看著她。

「快,快,羅塞太太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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