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人深思的社會風俗畫卷

——莫泊桑逝世一百二十周年紀念版《莫泊桑文集》序

張英倫

一八九三年七月六日,在和病魔進行了長期艱苦的搏鬥之後,傑出的法國小說家吉·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與世長辭。他久已預感自己餘生無多;一八九○年十一月,他在與友人約瑟-馬利亞·德·埃雷迪亞 的一次談話中曾經表示:「我像流星一樣進入文壇,我將在一聲霹靂中從這裡離去。」 莫泊桑逝世時還不滿四十三歲。從一八八○年他以中篇小說《羊脂球》的發表一鳴驚人地躍入文壇,到一八九一年因病重幾乎停止寫作,旺盛的文學創作活動只持續了十年的時間,的確像是一閃而過的流星。但是他輝煌的文學成就舉世矚目,長留人間。

莫泊桑在世時,作品就已譯介至一些歐美國家,他的作品也很早就傳播至世界的東方。二十世紀初葉我國就出現了他的小說譯品,而且從此長盛不衰。而今,他的所有名篇佳作都有了一種乃至多種中文譯本。他的《一生》《漂亮朋友》等長篇小說深受讀者的喜愛;而他的許多中短篇小說更是廣為人知。莫泊桑生活和創作於十九世紀遙遠的法蘭西,然而他的作品在我們心目中依然栩栩如生,具有跨越時間和地域的不可磨滅的生命力。我們今天以這部精華薈萃的《莫泊桑文集》紀念他逝世一百二十周年,就是一個新的例證。

一 生平與成就

一八五○年八月五日,吉·德·莫泊桑出生於法國上諾曼底地區塞納濱海省阿爾克河上圖爾維爾鎮的米洛美尼爾堡。姓名中的「德」字表明他出身貴族。事實上,他的先祖一直處在平民階層,直到一七五二年,其中一個叫讓-巴蒂斯特的莫泊桑家族成員,幸運地當上洛林大公的御前秘書參事,表現出「智慧」和「忠誠」,才被賜予可以世襲的貴族身份。洛林公國屬於德意志帝國版圖,不過這貴族身份後來也獲得法國王室的承認。讓-巴蒂斯特的兒輩和孫輩繼承了這貴族身份,也經受了法國大革命的磨難。讓-巴蒂斯特的長子、長孫以及曾長孫都是稅務官員,他的曾長孫就是莫泊桑的祖父于勒·德·莫泊桑。于勒在一八二五年轉任魯昂市國家煙草專賣員,夫妻倆帶著女兒路易絲和兒子居斯塔夫定居魯昂。他們在這裡和擁有染織廠、磨坊等多處實業的勒普瓦特萬家成了朋友和親家,路易絲於一八四六年七月嫁給勒普瓦特萬家的兒子阿爾弗雷德,居斯塔夫在同年十一月娶了勒普瓦特萬家的女兒洛爾。居斯塔夫和洛爾就是作家吉·德·莫泊桑的父母。一八五六年,他們又生了次子艾爾維。

居斯塔夫有繪畫天賦,但他更喜歡玩樂,不務正業。年輕夫婦靠結婚時雙方家長贈予的財產維生,可謂坐吃山空。生計所迫,居斯塔夫於一八五九年在巴黎一家銀行找了一個職務,全家遷居巴黎,吉也進入拿破崙國小就讀。可是一貫拈花惹草的居斯塔夫毫不收斂,洛爾不得不帶著兩個兒子在第二年返回諾曼底,在濱海小城埃特爾塔住下,並於同年年底和居斯塔夫分居。

莫泊桑對埃特爾塔並不陌生,童年時他就常來這裡度假,後來重病纏身的時候還念念不忘:「我是在北方灰白色寒冷的大海的海灘上,在一個小小的漁埠長大的。這小城永遠經受著風雨和浪花拍打,永遠瀰漫著褐色房屋裡熏魚的腥味。」 童年時代他就養成對大自然特別是對大海的熱愛。重回埃特爾塔的頭兩年,母親讓他跟當地的本堂神父接受初步的教育。一八六三年,他被送到附近的依弗托市的一所初高中連讀的教會學校,成了寄宿生。但是他對宗教課程毫無興趣,對禁錮個性的嚴酷的校規更是極其反感,甚至和幾個同學成立了一個名為「綠洲」的自由無羈者的「秘密」組織。校方忍無可忍,終於在一八六八年五月把他「還給」了他的母親。

不過,對莫泊桑自幼影響最大的還是母親洛爾。她會讀希臘文和拉丁文,通曉義大利語和英語。她在文學方面造詣頗深,不但熟知古今名著,而且有相當精審的鑒賞力。她給莫泊桑講希臘羅馬神話故事,背誦莎士比亞的詩劇片段,早早地就在他的幼小心靈里播下文學的種子。現今發現的莫泊桑的第一首詩是在一八六三年寫的;而他最終觸惱教會學校當局,就因為他的課本里夾著一首寫給表姐的詩,詩中抒發了對「戀人們幸福愛情」的渴慕和對「被深埋在這偏僻修院」的厭惡 。

為了完成中學學業,莫泊桑於一八六八年十月入讀魯昂高乃依中學,並於次年七月二十七日畢業會考合格,獲得文科業士學銜。他在這期間結識了早逝的舅舅阿爾弗雷德的朋友、在魯昂市圖書館任職的詩人路易·布耶 ,經其指點,詩歌創作大有長進。他後來回憶道:「布耶反覆對我說,一百句詩,也許還可以少些,足以使一位藝術家一舉成名,只要這些詩句無可挑剔,並且具有這位作者——即使他是二流人物——的才華和獨創性的精華。他使我懂得,持之以恆的努力,加上對技巧的深入了解,總有一天會使你豁然開朗,在創作欲旺盛和躍躍欲試之際,幸運地遇上一個適合我們各種思想傾向的題材,寫出一部短短的、獨一無二的,又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完美之作。」

在文學道路上對莫泊桑影響最深遠的是福樓拜 。福樓拜和居斯塔夫·莫泊桑是魯昂高乃依中學的校友。不僅如此,福樓拜的母親和洛爾的母親是寄宿學校的同學,後來福樓拜和勒普瓦特萬兩家也成了通家之好;福樓拜和莫泊桑的舅舅阿爾弗雷德尤其友情誠篤,甚至視其為兄長和導師,他的長篇小說《聖安東尼的誘惑》的獻詞就是「紀念吾友阿爾弗雷德·勒普瓦特萬」。一八六二年十一月福樓拜繼《包法利夫人》之後的又一部長篇小說《薩朗波》出版後,寄給洛爾一本。洛爾在熱情洋溢的回信中特意提到:「我的兒子吉也同樣興味盎然。你的描寫,通常是那麼優美,可有時又是那麼恐怖,讓他黑色的眼睛頻頻閃亮。」 一八六九年十一月福樓拜的長篇小說《情感教育》出版,幾天後洛爾又在給作者的信中說:「我和吉爭著讀你的書,他自誇比我先讀完。他很喜歡這本書,而且讓我告訴你。」

莫泊桑在魯昂中學讀書時就拜訪過福樓拜。一八七二年三月他在巴黎海軍部工作以後,和福樓拜的關係更加密切。他堅持文學習作,如饑似渴地聆聽福樓拜的教誨。福樓拜平時在魯昂附近的鄉間別墅克魯瓦塞埋頭寫作,冬季常在巴黎度過。福樓拜在巴黎時,莫泊桑每星期五都去參加他家的聚會,在那裡認識了屠格涅夫 、左拉 、埃德蒙·德·龔古爾 、都德 等文學前輩;星期日則是師徒二人親密晤談。福樓拜在克魯瓦塞時,莫泊桑就抓緊周末和假期遠道奔訪,有時甚至在塞納河上獨自划船前往。洛爾告訴福樓拜:「吉非常高興能夠每星期日去你那兒,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受到你那麼親切、那麼慈愛的接待。他每次來信都說到這些事。」 福樓拜告訴洛爾:「你的兒子有理由喜愛我,因為我對他懷有真正的好感。他有情趣、有學識、很可愛,何況他是你的兒子,我可憐的阿爾弗雷德的外甥。」

福樓拜總是在尊重莫泊桑自身情況的前提下循循善誘。莫泊桑自少年時代就喜愛寫詩,福樓拜對洛爾說:「應該鼓勵你的兒子對詩歌的興趣,因為這是一種高尚的情操,因為文學能夠安慰許多不幸的人,因為也許他真有這方面的天賦。誰知道呢?」 福樓拜並非詩人,但是莫泊桑每次把詩作交給他,他都給以細心的品評。

莫泊桑也喜愛寫劇本。他在一八七四年就寫了一出《往昔的故事》,第二年又創作了韻文劇《一次排練》,交給巴黎的快樂劇院,都未被接納。倒是他和幾個年輕夥伴合作、由他主筆的《在玫瑰葉土耳其樓》,借一個朋友的畫室自導自演「成功」。福樓拜不但對劇本提出過修改意見,還拉著屠格涅夫、左拉、埃德蒙·德·龔古爾、都德一起看過他們的演出。

不過,海軍部職員莫泊桑厭膩文案工作,而熱衷於周末在巴黎西郊的塞納河上划船,和一些青年男女縱情玩樂,放蕩不羈。他的一些詩歌和劇本雖然頗有才氣,但大都是他這種生活和情趣的寫照。福樓拜欣賞他的創作活力,也不無責怪地稱他「淫穢的作者,猥褻的年輕人」,並且語重心長地告誡他:「當心啊!一切都取決於要達到的目的。一個人既已確定了要做個藝術家,就不再有權利像其他人那樣生活。」他要莫泊桑像自己一樣勤奮工作:「看我,我強迫自己工作……我整天,而且幾乎整夜伏在書桌上,相當規律地欣賞黎明升起。」

莫泊桑也很早就開始寫小說。一八六八年夏天,他在埃特爾塔海濱認識了英國詩人阿爾傑農·查爾斯·斯文伯恩 ,受其怪誕性格和生活方式的啟發,寫了短篇小說《剝皮刑犯的手》,於一八七五年年初發表,是他發表的第一篇小說,令他深受鼓舞。洛爾問福樓拜:「你覺得如何,吉可以離開海軍部,專門從事寫作了嗎?」福樓拜蹙了蹙眉頭,對她說:「還不行,千萬別欲速不達。」

回憶福樓拜的教誨,莫泊桑寫道:「七年里,我寫詩,編故事,寫中短篇小說,還編了一個拙劣的劇本。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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