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鞠子之章 三

從東京回來北海道已經過了五天。星期五第四堂課結束後,我走出校門,從西十八丁目搭地下鐵前往札幌車站再轉搭JR電車 ,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生活。

下條小姐完全沒有聯絡,我想或許是我太厚臉皮了,畢竟她和我非親非故,沒有義務幫我那麼多忙,我必須靠自己找出真相。

從千歲線新札幌站走十分鐘路程就到了我目前借宿的舅舅家,這裡原本是一棟老舊的木造建築,兩年前外婆過世後,整棟房子重新翻修,現在成了一棟白色瓷磚外牆的西式住宅。

我一打開大門便聽見熟悉的聲音,是父親。

父親正在一樓客廳與舅媽及表妹阿香聊天,舅舅好像還沒回來,桌上放著水果蛋糕,應該是父親帶來的伴手禮,世界上蛋糕種類何其多,父親卻只知道水果蛋糕。

「我去旭川辦事,回程就順道過來看看鞠子你有沒有給人家添麻煩。」父親一看到我便如此說道。父親去旭川,目的地應該是北斗醫科大學吧。

「我正在和你爸爸說你一點也沒有給我們添麻煩,還幫我們做了不少家事,我們非常感謝呢,真希望阿香也和你多學學。」舅媽溫柔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阿香。

阿香正拿叉子叉起水果蛋糕,聽到這句話眉頭一皺,「又來了,沒事就愛扯到我。」

舅媽和阿香的對話逗得大家笑了一陣之後,父親從沙發起身說:「我想參觀一下鞠子的房間,方便嗎?」

「啊,當然好呀,你們父女倆一定好久沒單獨聊聊了。」舅媽說。

我只好跟著站了起身。

父親進到我房間,首先走向窗邊看了看外頭的景色,舅舅家這一帶地勢比較高,視野很遼闊,太陽已經下山了,家家戶戶亮起燈火。

「這裡環境真不錯,窗外景色一望無際呢。」父親似乎相當感動。

我看著父親的背影,忽然有股衝動想拿出那張照片,如果我當面問他那個臉部被塗掉的女子是誰,不知他會露出什麼表情?但我馬上甩開了這個想法,父親連母親過世的真相都不願告訴我,怎麼可能對我說真話?而且要是我把話攤開來講,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從父親口中探出真相了。

「對了,你學校生活過得如何?」

我還發著愣,父親突然開口問道。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父親正倚著窗框看著我。

「大學生活快樂嗎?」父親又問了一次。

「嗯,很快樂。」我回答。

「你們英文系想專精英文的人應該很多吧?」

「是啊。」

「那麼想出國的人應該也不少?像出去留學之類的。」

我緩緩點頭,「大家都說想出國呢。」

「我想也是,只有留學才能真正理解一個國家,不只是學會語言而已。」父親交抱雙臂頻頻點頭,「鞠子你呢?想不想出國留學?」

「嗯,有機會當然想去。」這類夢想,我和大學朋友之間不知聊過多少次,只不過她們的留學夢還附帶了「認識金髮男生」這個動機。

父親用力地點了頭說:「好啊,那就這麼辦吧。」

「咦?」我驚訝地望著父親。

「我說你就去留學吧,去美國,啊,不過你是英文系,去英國是不是比較好?」

「等等,怎麼回事?怎麼這麼突然?」

「爸爸可不是臨時起意,當初你選擇英文系的時候,爸爸就打算遲早要送你出國了。」

「但你都沒提過啊?」

「我只是沒特別拿出來講,如何?要不要去國外看看?不過短期留學沒什麼意義,既然要出國,乾脆念個一年左右再回來,這邊的大學先辦休學就行了。」父親顯得異常興奮。

「留學……說是很簡單,但是辦手續什麼的沒那麼容易吧?何況有沒有學校願意收我也是個問題。」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其實,我今天去拜訪一位很熟悉這方面的人士,他說可以幫忙處理,我是和他談過之後才決心送你出去的。」

「原來是這樣。不過對我來說還是太突然了,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嗯,你慢慢考慮沒關係。」父親移開了視線,擱在膝上的兩手不停交互摩擦掌心,接著又望向我說:「不過你會很為難嗎?是不是有什麼牽掛讓你無法出國留學?」

「那倒是沒有。」

「那麼我是覺得不必考慮了,如果我是你,早就滿口答應了呢。」

「可是我才剛進大學呀,我想再多學一些,等基礎都紮實了再出國。」

「是嗎?爸爸不這麼想呢,留學這種事,應該是愈早體驗對自己愈有幫助吧。」

我真的很懷疑父親為什麼千方百計要說服我出國留學,雖然他說不是臨時起意,但我印象中他先前根本不曾動過這種念頭。

「總之,讓我考慮一下。」我又說了一次。

「嗯,不過爸爸希望你能多想想自己的將來。」父親點了點頭。

我走到書桌旁的椅子坐下。

「對了,我想參加社團。」

「社團?什麼樣的社團?」父親沉下了臉。

「還沒決定,不過很多社團都希望我加入。」

「嗯,參加社團活動是不錯啦,不過……」

「爸爸,你學生時代玩過社團嗎?」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嗎……?」父親似乎有些措手不及,頻頻眨著眼睛,「沒有啊……,我沒加入什麼社團,當時忙於研究,根本沒空參加活動。」

「這樣呀。」我一邊搭腔一邊留意不讓懷疑寫在臉上。

父親為什麼要說謊?還是梅津教授弄錯了,父親根本沒加入過健行社團?

不久舅舅回來了,他留父親吃晚餐。餐桌上,父親也和舅舅一家人提起想讓我出國留學的事,舅舅和舅媽也頗為詫異。

舅舅和舅媽要父親住一晚再回去,父親婉拒了,才八點多便說他該走了,還說明天一大早有工作要忙,他想搭今晚的電車回函館。

我和舅舅一家人在玄關目送父親離開。父親總是說火災時受的傷早痊癒了,但看著他走路的背影還是看得出他的左腳不大靈活。

「真沒想到姐夫會說這種話。」我和舅舅及舅媽回到餐桌前坐下,舅舅說:「他說想讓鞠子留學,不知道是認真的還是隨口說說?」

「誰知道呢,或許是想法改變了吧,哪像從前,鞠子只是說想念東京的大學他就死也不答應呢。」

「對喔,有過這回事呢。」舅舅捧著茶杯頻頻點頭,「那時候他真的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的。」

「現在也還是一樣吧,他要是聽到鞠子跑去東京玩還是會不高興呀。」舅媽說著轉頭看我,「所以上次你去東京我沒告訴他,放心吧。」

「謝謝舅媽。」我說。

「對了,姐夫兩三天前好像也去了一趟東京呢。」

「咦?真的嗎?」我轉頭看向舅舅。

「嗯。」舅舅點了點頭。

「他怎麼沒和我們提起?」舅媽說。

「應該是去過回來了,剛剛他從口袋掏出手帕的時候掉了一張紙片,我撿起來一看,是東京飛札幌的機票票根,日期印的是前天,我就問他是不是去了東京,他說是啊。」

「這樣啊……,那就怪了,他怎麼和我說他這星期都待在大學裡?」

「喔?真的有點怪。」

「搞不懂。」

三人都百思不解,最後舅舅說了句:「算了,他大概覺得這種事沒什麼好講的吧。」便結束了這個話題。

隔天是星期六,一早我假裝去上學,和往常一樣出了家門,之後便搭上札幌開往函館的電車。我沒和父親說我今天要回函館,我打算偷偷調查幾件事再回札幌舅舅家。

其實對我而言「回函館」只是個說詞,因為我在函館根本沒有可「回」的地方。從小生活的房子已經不在,如今我戶籍上的家是父親住的那間公寓,但我在那間公寓其實沒睡過幾晚,勉強要說可「回」的地方,大概只有從前的學生宿舍吧,可是那裡現在都換了一批學生,早成了一個與當初完全不同的世界,好朋友們、溫柔的學姐,都不在宿舍里了。

突然覺得有點渴,我從背包取出包在保鮮膜里的檸檬,這半顆檸檬只是對半切開,我從小就喜歡把檸檬連皮一起啃,所以母親總會幫我買無農藥的國產檸檬。

電車過了長萬部,左手邊看得見內浦灣,平靜的水面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宛如《紅髮安妮》里描述的「閃亮湖水」。

安妮應該不曾懷疑自己的身世吧……。我邊啃著檸檬邊想,她出生三個月母親便離開了人世,四天後父親也因熱病過世,雖然不記得長相,她依然深愛著她的父母,她愛著父母的名字,把旁人提到關於父母的回憶都當成重要的寶貝。成了孤兒之後,她輾轉被湯瑪斯家的伯母及哈蒙僅有的些微描述一定成了她心靈上相當大的助力。

我想像著,如果我和她一樣是孤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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