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鞠子之章 一

我的母親可能討厭我。

升上小學高年級後我開始有這樣的想法。

不過我的母親不會像灰姑娘的後母一樣對我大施虐待,也不曾對我冷言冷語,事實上在我的回憶里,多數是受到母親關愛的點點滴滴。

我家裡有三本相簿,裡頭幾乎全是我的照片,近九成是父母幫我照的,只有少數出自同學或朋友之手。

第二本相簿前面數來第三頁,有一張照片是全家三人到函館山旅遊時拍的,上頭只有母親和我,可見按下快門的是父親。拍攝地點在一處類似展望台的地方,背景有美麗的紅楓,時期應該是十月中旬。

照片中的我大約四、五歲,穿著連帽外套,從神情看,當時我似乎有點覺得冷,母親則微蹲著環抱住我,奇妙的是,母親的視線並未看向鏡頭而是微微望向右側,我曾問母親那時她在看什麼,她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說:

「那時候啊,我看見遠處有一隻蜜蜂飛來飛去,很怕它飛過來,根本沒心情拍照呢。」

父親說他不記得有什麼蜜蜂,母親卻堅持有,雖然我完全不記得當時的事,但我相信應該真的有蜜蜂,照片中的母親試著保護我就是最好的證明,從她不安的表情看得出她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年幼的女兒。正因為有這麼一段插曲,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張,可惜這本相簿已經不在了。

母親對我的愛細膩、自然且恰到好處,待在她身邊我能完全放心,我一直以為這樣的生活會直到永遠。

這原本應該永無止境的愛究竟何時蒙上了陰影,我也說不上來,因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其實不曾發生什麼明顯的變化。

然而我試著回想,記得年幼的我也曾數度察覺母親的異狀,例如用餐時偶然抬起頭卻發現母親正神情凝重地看著我,也曾看見母親動也不動地坐在梳妝台前發獃良久,但這些時候,母親只要一發現我在看她,都會和平常一樣溫柔地對我微笑。

這都不是什麼大事,但憑著小孩子的直覺,我漸漸發覺母親的態度很不對勁,而且隨著我的成長,母親的狀況愈來愈嚴重。

我父親是大學教授,熱衷研究,即使在家裡也常窩在書房工作,因此我和他多少有隔閡,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與其說是父親更像是總管,雖然我感覺得出他相當溺愛我,母親的態度帶給我的不安卻依然無法釋懷。

五年級時我有了更深切的感受——母親似乎在躲著我。以往我常待在廚房一邊看母親做菜一邊說些學校發生的事,但曾幾何時,母親聽我說話的表情不再像從前那麼開心,有時甚至會叫我離開不要打擾她做菜;星期天母親上街買東西的時候,如果我說想跟去,她會說「今天買的都是爸爸用的東西,你跟來會覺得無聊」之類的話讓我打消念頭,這也是前所未有的狀況。

然而最令我在意的是,母親對我說話時不再看著我了。就算面朝我,視線也是看向我以外的其他地方。

我不明白為什麼原本那麼溫柔的母親突然變得好疏遠,我完全想不出原因。

五年級快結束的時候我知道了答案。我就讀的小學每學期期末都會舉辦親子座談,五年級的座談結束後,我們母女和同學小南及他的母親四人走進咖啡店,兩個母親天南地北閑聊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小南的母親突然說:

「鞠子是像爸爸還是像媽媽?比較像爸爸吧?」

「鞠子和伯母一點都不像呢。」小南也一邊打量著我和母親的臉說:「眼睛完全不像,鼻子也差很多。」

「是嗎?」我說。

「幸好和我不像,不然就太可憐了。」母親笑著回話,接著她凝視著我,有些黯然地喃喃說道:「真的完全不像呢……」

這一刻我明白了母親內心的想法,她的眼眸深處不見一絲笑意,看著我的眼神彷彿看著某種可怕的生物。

我得出了答案,媽媽對我不再溫柔是因為我和她長得不像,至於為什麼母女非長得像不可,我並沒多想,或許當時的我已隱約察覺父母都會比較疼愛和自己長得像的子女。

的確,從沒人說我們母女長得像,但我不曾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每次回外婆家玩,外婆總是看著我說:「這孩子真是愈來愈漂亮了,到底是像誰呢?靜惠竟能生出這麼漂亮的孩子,真是歹竹出好筍啊。」

聽外婆這麼說,母親也笑得很開心。沒錯,那是在我還小的時候。

那天起,我便常常躲在房間里對鏡子自照,我想找出與母親的共同點,卻愈看愈覺得自己和母親真的完全不像,而且隨著年齡增長差距愈來愈大;接著我又察覺一件事——我和父親也完全不像。

一個可怕的念頭逐漸佔據內心,我開始懷疑我不是他們親生的。身為長女,他們算是很高齡的父母,換句話說,他們很可能是無法生育而收養了我。

我暗自煩惱,又無法找人商量,只能躲進自己的世界自怨自艾。

就在那時學校教到關於戶籍的知識,當時的導師是位年輕的男老師,他很肯定地回答我:

「戶籍謄本的資料絕對正確,如果是領養的,上面就會記載是養女。」

兩天後我下定決心前往市公所,經辦小姐有些詫異我一個小學生獨自前來申請戶籍謄本,我原本打算要是被問到理由就說是報考中學用的。

數分鐘後我拿到了戶籍謄本影本,本來想先回家再說,還是按捺不住當場看了起來。

父母欄上印著「氏家清」及「靜惠」,下方印著說服力十足的兩個字:「長女」。

一看見這兩個字,我胸口的積鬱驟然散去,我從不知道長女這兩個字能夠如此溫暖。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把戶籍謄本看了一次又一次,原來事情這麼單純,原來查明真相這麼簡單。

外婆曾對我說:

「你出生的時候你媽媽難產,大家都很擔心呢,親戚們聚在醫院裡等了將近八小時,到了半夜一點,外頭雪愈下愈大,大家正在討論明天恐怕得上屋頂鏟雪的時候便聽到你呱呱墜地了。」

看到戶籍謄本讓我想起這番話,原來外婆說的是真的,不是為了騙我而編出來的故事。

但這麼一來,我的疑惑又回到了原點,為什麼我的長相和父母差這麼多呢?每次照鏡子我都不禁納悶。

升上六年級,母親對我更見外了,終於在那年冬天,我確定了這一切不是我的錯覺,爸媽說想讓我念私立中學,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學的附設初中部,所有學生都必須住校。

「這附近沒什麼好中學,爸媽雖然捨不得你離家,不過你假日也會回來嘛,而且這麼做對你將來比較好。」

父親很明顯是在找借口,母親則一直待在廚房洗碗,我想像得到他們倆一定有過這樣的討論:看著那孩子實在很難受,不如把她送去遠方吧……

父親見我沉默不語趕緊改口:「當然啦,如果鞠子你不願意,爸媽也不勉強你,和現在的朋友分開一定很痛苦,爸爸只是讓你知道還有更多的選擇,如果你想上這邊的中學,老實說沒關係。」

我想了一會兒,望著母親的背影問:「媽媽覺得呢?」

「嗯……」母親沒回頭,繼續洗著碗盤說:「上這邊的中學也不錯,不過一邊過團體生活一邊念書也很棒喲,應該會遇到很多新鮮事吧。」

我確定母親是贊成我離家的,便當場決定了。

「好,我要念那所中學,和一群人一起生活應該很快樂。」我對父親說。

「是嗎?嗯,那就這麼決定吧。」父親頻頻點頭,將學校的介紹手冊收了起來,「接下來的日子就寂寞了啊。」他真誠的語氣是發自內心的。

我轉頭望向母親,但她一句話也沒說。

入學前那段時間我和母親經常出去購物,我們買了替換衣物、隨身用品及簡單的傢具,母親非常溫柔且貼心地為我挑選每一樣東西,而且她會對我微笑,看著這樣的母親,我忽然覺得兩人之間的疏離只是我多心,但我心中同時存在這個想法——她只是心情好而已,因為我要離開了,再也見不到面了。

「媽媽,我去住校你會不會寂寞?」買完東西之後我們在果汁店喝果汁,雖然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其實內心猶豫了許久。

「當然會寂寞呀。」母親旋即答道,但我在她眼神深處看見一絲遲疑。

三月我從小學畢業,二十九日我便帶著一個小包包與母親一起步出家門,大件行李都事先寄去學校了。

我們走到附近車站,巴士已經來了,我上了車,母親則繞到車窗邊。

「要注意身體喲,有什麼事就打電話回家。」

「嗯。」我點頭。

巴士發動後,好長一段時間母親一直留在原地目送我。有那麼一瞬間,我看見她原本朝我揮舞的手伸向了眼角,我猜她可能哭了,但那時候她的身影已經小到我無法確認這件事。

學校位於一座平緩的丘陵上,校內有牧場、教堂,還有學生宿舍。宿舍是木造建築,內部卻沒有想像的陳舊,空調設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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